“哎,这事儿整的,姓张的娃们喊我舅舅,姓王的,姓李的也喊我舅舅,算咋回事儿嘛,难道我成了官舅舅嘛?”
想起刘万才,我就会首先想起他打着哈哈说的这句话,如同他的唢呐声声,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
刘万才原籍丹江水淹没的三官殿,丹江大坝建成后,他投亲靠友搬迁到了我们村,他姐姐嫁给我本家的大大,而村里的张姓,往上追溯四百年是一个老祖宗,因此,按照辈分都跟着喊,我们这辈人都喊他“舅舅”。
我对这位大家公认的舅舅印象极深,原因只有一个,他喇叭吹得太好了。我确定,如果以我们村为中轴,然后画圈,方圆八十里,提起吹喇叭的刘万才,保管人人翘起大拇指,那技术绝对没得说!
早些年乡村娱乐稀少,吹唢呐算是乡村一项最惹人喜欢的文艺活动了。婚丧嫁娶,盖房起屋,孩子抓周,十二岁开锁等等,凡是和摆酒席有关系的事儿,似乎都离不开唢呐声。刘家舅舅的唢呐声,便在这个时期应运而生了。在我的眼里,刘家舅舅就是我们村子的音乐大师,他用小小的唢呐把一首首优美的旋律,带给了乡村那些渴望文化滋润的农人们,也惊起了无数飞鸟,扑棱着翅膀,落在人家的屋檐,聆听一曲曲天籁般的声音……
刘家舅舅的那根唢呐,长约一尺有余,也不知道是啥材料制作的,像锥子似的,由粗到细,黑油油的带着光。喇叭上面有几个小洞,具体几个,没数过。喇叭口约一巴掌大,细的一端插一个扁扁的东西,嘴巴正好咬着这个扁扁的地方吹。
刘家舅舅个子不高,身材瘦小,不知道是不是吹唢呐的原因,背稍微有点驼,眼睛细小,但是有一丝精明的光隐在其中。每次去谁家吹喇叭,他都提着一个黑色的皮革包,可能时间太久,包的带子断了,用纳鞋底子的棉绳缝着,白色的线磨得黑亮,那黑色的皮革脱了皮,一块一块的。
他到谁家吹喇叭,坐在主家提前摆好的桌子上,要上一碗水,把喇叭头那个扁扁的东西取掉后,放在水里清洗一下,然后捞出来,用力甩了甩,去掉水渍,再插到喇叭小头上,然后便把它放进嘴里,嘴抿一抿,“呜呜”试试声,再然后,两只手的大拇指按在喇叭的下边,另外八个手指按在喇叭的上边,大拇指似托非托地抬着喇叭,上边八根手指,彼此交替着,不断转换着,在那几个小洞上起起伏伏的,于是,悠扬优美的唢呐声便在村子上空回荡了。
刘家舅舅开始悠扬顿挫吹起喇叭来,他的搭档便开始鼓着腮帮子“唔唔”地附和着吹着笙。
吹喇叭有讲究,要是婚嫁迎娶,吹的都是喜乐,“百鸟朝凤”、“抬花轿”等喜庆的调子。
有些曲子节奏长,一两次腮帮子换气都不行,那口气长得能把脸憋得紫青,更有甚者,吹到兴起,不再坐着,站了起来,全身晃动着,有时候高仰着头,把喇叭对准蓝天猛吹,有时候似乎又必须低着头,差点把喇叭对着地面了,还有时候,他拿着一茶盅,对着喇叭口,堵住,松开,堵住,松开……
“呜哇、呜哇”的喇叭声,说不出什么感觉,我不知道他用这样的方式是为了突出什么,可是这样的吹喇叭方式却能把围观的群众带入高潮,那音浪起伏的喇叭声,好像带着神秘的魔力,让一圈子的人欢呼雀跃起来。随着他的唢呐声,调动着情绪,村人们都会随着喇叭声嗷嗷的叫,像是把村子都给掀翻了似的。
如果是丧事,吹的便是哀乐,吹什么曲子,掌握在他吹喇叭的嘴里。刘家舅舅坐在门口吹喇叭,要是看见谁家儿女哭得很痛心,他就会缓一缓音律,吹一些舒缓的音调,让他们不再那么悲痛欲绝了;如果哪家的儿女不孝,他就吹那悲咽低沉的哀乐,他一直吹,一直吹,那悲切的音乐带着哭腔,生生的揪着心疼,那些人不想哭,也被吹哭了……
那时候,村人的日子过得紧巴,刘家舅舅吹喇叭手艺就是个最吃香的活,很多人慕名而来拜师学艺,他们背着或多或少的粮食,跪求在门口。于是,即便村里没有红白喜事,也经常能听到唢呐声声。
村里人说:“刘家的光景过得好,少不了白面馍吃。”刘家舅舅有没有白面馍吃,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他的徒弟一茬又一茬,那条通向村外的大路上,经常看到拎着黑皮革包的年轻后生。
八九十年代,流行歌曲风靡一时。刘家舅舅的唢呐声,便成了一首又一首旋律优美、美妙动听的歌曲。喜庆吹情歌,丧事吹悲歌。
在乡村的季节替换中,他的吹笙搭档也换了一茬又一茬,那些人有的是他徒弟,也有些是外村的人,跟他最长的是他的外甥。
许多年,人们经常看到他们舅甥俩骑着二八自行车在各村里走动,十里八村都有他们的身影和唢呐声。
再后来,我们村出现了一种新的乐器——电子琴,与这个东西一起生成的还有一种物件“舞台”,最初的舞台很简单,就是在地势高的地方铺上一块红地毯,两个大音响摆在舞台边沿,一架电子琴放在桌子上。
那个坐在电子琴旁边摇头晃脑弹着琴的人,是刘家舅舅的外甥,他的得意门生,也是他吹喇叭的最后搭档,吹笙的人。
后来,乡村流动舞台以星火燎原之势遍布各村各镇,农村人的婚俗也开始改变了,更多的时代音乐元素参杂其中,庞大的乐队、超级的音响、流行的音乐,让婚事更加喜庆热闹了,虽然唢呐还没有完全消失掉,但是早已不是喜事的主角了,唢呐那些令人沉醉的生动音调,却再也听不到了。在大趋势的潮流之下,刘家舅舅悄悄地退出了舞台。吹了几十年喇叭的他,就像一只孤雁在丹江边孤独徘徊着,偶尔人们能听到几声喇叭声,那音律似乎没有从前的悠扬了,带着低沉的呜咽声……
那年,南水北调搬迁正式启动,守着废墟的村人说:“他舅舅,吹一曲吧。”
六十多岁的刘家舅舅哆嗦着手,从那只蜕皮得只剩下白色的皮革包里拿出喇叭,洗了洗扁嘴,试试声,然后对着丹江仰起脸,久违的唢呐声瞬间飘过了村子,飞在云端,最后落在了丹江河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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