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回忆往事时,总是会说到很多俏皮话,比如“把眼珠子放在面簸箩里”是形容眼睛非常干,就像放到面簸箩中,怎么也滚不动;比如“针尖对麦芒”是形容针锋相对,谁也不让谁;再比如这句“瓜扯葫芦蔓”,第一次听,我没听清,于是让略带山东方言的母亲一个字一个字地给我解释——瓜,就是爬蔓儿的南瓜,葫芦也是爬蔓儿的,它们若在一根架子上相遇,就会纠缠不清,如果摘瓜就会扯动整个葫芦蔓,用现代一些话说: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形容复杂说不清的关系。
在母亲的心中,老家的一些人物,就可以用“瓜扯葫芦蔓”来形容。她经常会说到他们,对于我这个很早就离开老家的孩子来说,那些人物只是一个代号,并且是一个非常容易混淆的代号,我经常需要问,这个人是谁,比如二爷爷,比如姨奶奶,还比如表哥,表叔。母亲会从父亲或者母亲身上往上倒,二爷爷是你父亲的叔叔,也就是你爷爷的二哥,姨奶奶则你奶奶的姐妹,表哥就会复杂一些,可能是你姨奶奶的孙子,也可能是你姑奶奶的孙子,或者是你舅老爷的孙子。她每每这样一说,我就感觉好麻烦,任她说到一个人很多次,我每次都会问,这个是谁?母亲从来也不烦,仿佛每一次跟我分析,都是亲情温情画面的再现,即便过程很曲折,但是她顺着亲情去触摸那些对于我有些陌生,但对于她却非常亲的家人们,便分外地陶醉。
过去的时光在母亲的脑海中,被储存成很多空间,关于姥姥的,关于奶奶的,关于给她气受的大爷的,还有让她心疼让她想念的舅舅的,以及带着遗憾远走的姑姑的……这些空间单拿出来,会是一个有主人公的故事,一旦延伸开来,就会因为一些情节拉进来很多小人物,而这些小人物,放到另外一个空间,则就会变成那个故事的主人公。这些故事的主人公仿佛“瓜扯葫芦蔓”似的,互相纠缠,但在母亲的心中,却每一个人都有他的位置,每一个人都有一个色彩,是冷还是暖,是爱还是恨。
很多时空中的主人公的故事,已经有了结局,很多时空中的主人公的故事,总是向着我们并不期待的方向发展,很多时空中故事的主人公,会有他独有的欢喜亦或悲伤。而他的欢喜亦或悲伤,对于母亲来说,并不见得就是同样的欢喜或悲伤。
母亲一遍一遍不厌烦地诉说,也并不是期待我们都可以记住,她只是依仗这些梳理的过程,让自己重温过去的那些时光,重品那些苦难。
母亲只上过几年学,因为家境贫困就辍学在家,采棉花她是能手,纺粗布她是快手,地里家里,她都是一把好手。上面长她六岁的独苗哥哥享受着一家人的宠爱,下面小她六岁的妹妹,以小而娇,她总是非常要强,总是告诉自己,即便没有上过学,也要在对待任何一件事情时,都要好好学,都要认真学。
母亲在跟随父亲来到父亲工作的城市时,为了贴补家用,学了编藤椅,藤椅就是在木质的框架上,用横竖交叉的尼龙绳编织,编出排列规则的菱形圆孔。这个过程中,会用到一些专业工具,刚刚开始学习时,因为手法生疏,母亲的手总是被磨红,甚至划破,但母亲从来不说放弃,她非常谦虚地一遍遍地询问,一遍遍地模仿,直至自己独立也可以编出结实漂亮的藤椅。而很多不眠的夜晚就在我们酣甜的睡梦中滑过,她从来不抱怨,而是她带着欣喜地向父亲展示她的“收获”。
她收获的不仅仅是编藤椅,还有珠算。在父亲工作单位的小卖部临时卖货的母亲需要用算盘结账,母亲只是在小时候见过姥爷用过珠算,大大的算盘一直被姥爷视若珍宝地挂在墙上。现在去掌控这些大大的算珠,对于母亲来说,还真是一件天大的难事。但为了可以保住自己的饭碗,母亲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地练习,那脆生生的拨珠子声,真是陪伴了我们很多夜晚。即便到现在说到珠算,母亲依然很兴奋,她非常骄傲地说,现在加减乘除我都没问题,想当初,老售货员都容易犯错,我自打学会了之后,一次都没有出过错呢!
除了珠算,还有做衣服。母亲跟一个邻居大娘学了裁剪,她会图便宜,买好几米小花布,然后给我们姐妹做衣服,大一些的,小一些的,花色是一样的,式样是一样的。大姐穿过的,第二年给二姐,二姐穿过的,第二年给我,而最小的妹妹每次都可以有特权,直接用大姐的衣服改小,漂染一个颜色,重新做一件新的,让妹妹每一年都会有新衣服。这样才可以不让她小小的嘴巴总是撅撅着。
母亲什么都学了,只是没有学会做饭,面对四个接上不下的孩子,父亲和母亲商量,看孩子的不用做饭,做饭的不用看孩子。父亲抢着说他做饭,母亲则心照不宣地选择照顾孩子。对于从农村出来的男人,父亲选择做饭是需要勇气的,因为农村的男人都有大男子主义,不会进厨房的,在灶台边的男人,都是没出息的,都是怕婆子的,被别人看到,就会笑话他,然后全村人都会看不起他。
父亲选择做饭还有一个原因,在外面生活多年的他,更加熟悉如何把一些简单的食材做得更加美味,以在贫困的生活中,让我们这些小丫头,可以吃得更好,可以健康地长大。
父亲这一做,就是数十年。即便我们都依次长大,依次成家,依次有了孩子,父亲依然一直坚守在岗位上。每次老家来亲戚,父亲都会围着一个大围裙在厨房做饭,穿着得体的母亲在客厅待客。老家的亲戚会偷着议论:外面的男人怕老婆,都好没地位呀!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笑呵呵地招呼大家吃饭的父亲则会不以为然,全然没有一丝丝的尴尬。
母亲已经六十多岁了,她一直不服自己的岁数,她认为自己虽然没有了二十的容颜,但依然有二十岁的青春活力。她接送过我们姐妹四个的孩子,骑自行车的速度比我还要快。直到去年她上自行车时不小心踩空摔倒,造成大拇指骨折,住院期间,她一直非常懊恼,说,难道自己真的老了吗?难道自己真的不中用了吗?看到我们帮她做这做那,她一直非常抵触,总是拖着自己绑着绷带的手,费力地亲事亲为。我跟母亲说,如果姥姥生病了,你愿意照顾她吗?
原本说到姥姥,是想让母亲换位思考,但一句话,却逗弄出母亲的眼泪。我突然想起,姥姥是心脏病突发去世的,没有见到姥姥最后一面,是母亲很久以来难以释怀的伤。姥姥去世的那天下午,相隔几百里外的母亲并不知道这个消息,但她却突然陷入了昏迷,她用姥姥的语气说了很多我当时并没有听懂,也没有记住的话,母亲自然也不会记得自己说过什么,我只仿佛记得是母亲在用姥姥的话叮嘱着什么,她不放心这个一直在外面的女儿,也不放心她的四个外孙女。
母亲说了好久,一直说到自己筋疲力尽,虚脱过去。父亲不让母亲躺下,而是让她盘腿坐着,还使劲地掐母亲的人中。还不懂事的我们吓得直喊“娘”,但母亲却没有一丝丝的反应。第二天清晨,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父亲打开门一看是老家的“当院”(就是同一姓氏的远亲),就知道老家肯定发生事情了。父亲小声地询问,在得知实情之后,叮嘱“当院”千万不要说已经去了,就说病得厉害,想她了。但从床上挣扎着爬起来的母亲一看到“当院”,就开始嚎哭,她大声地唤娘,娘……然后咬紧牙关略微收拾一下,带着两个姐姐去赶车。一路颠簸,在距离老家十里路的地方下车之后,陪伴母亲回去的“当院”告诉母亲实情,母亲止不住地痛哭着,在两个姐姐的搀扶下,仅仅用了四十分钟,就跑回了家。正好赶上看已经抬到拖拉机上的姥姥最后一面。
母亲那年正好四十岁,比此刻的我年长两岁。姥姥被憋得青紫的脸,是母亲永远的伤痛,出了殡圆了坟回来的母亲,整整一年都一直病着,缓不过来。
母亲说,我姥姥一辈子疼人,护病,多在她要说自己难受了,就赶紧去看医生,这是她实在扛不住了才说的。姥姥去世前一个月,去医院查出严重的心脏病,但她舍不得花钱,吃药总是断断续续。去世的当天,还在为给大孙子盖房娶媳妇的工人们做饭,她喊叫了一声,就躺在灶台边,她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将一盖帘包好的包子放在了灶台上。
看到泪流不止的母亲,我非常懊悔,但仍然不忘自己的初衷。我说,姥姥心疼孩子,舍不得指派孩子,孩子们多痛苦呀!其实,作为孩子,愿意为父母做任何事情,有你们小时候为我们擦屎挖尿的,现在我们做什么,不也是应该的嘛!母亲听到我这样说,哭得更厉害了。但之后,我们若说帮她什么,她则笑眯眯地看着,不再拒绝。
前不久,母亲的表姐也就是我的表姨去世了。母亲专程跑了两次去看,第一次是去世的当天,火化前,看了最后一面。第二次是出殡的当天,专程去看那些表哥、表妹。母亲的表姐,是母亲舅姥爷的女儿。比姥姥小12岁,比母亲大20岁,因为跟姥姥投脾气,一直对姥姥非常好。对母亲也是照顾有加。母亲说,在那个贫穷的年代,她每次去赶集,身上只有一两块钱,看这个看那个都想买,但却囊中羞涩。表姨就住在集市边上,每次母亲去歇脚时,都会拉着母亲去逛,若母亲需要两块,她就添上一块,如果母亲需要三块,她就添上一块五。虽然这数字于现在是掉到地上都懒得弯腰拾起来的分量,但在那个时候,一块钱可是十多斤粮食,是一家人好几天的口粮钱呢!
侄女随姑,表姨和姥姥长得非常相像,并且因为年长母亲20岁,在母亲的眼里,表姨不是同辈,而是一个像娘亲一样的长辈。每次回老家,都会特意去看表姨,在表姨老年丧子之后,母亲去得更多。去年年初表姨突发脑溢血,即便抢救及时,依然成了植物人,让母亲好是伤心。每次去时,都要凑到没有任何感觉的表姨身边,说说心里话,表姨有时会下意识地动动手,会发出一点点的声音,这对于母亲来说,就仿佛是听到亲娘呼唤一下,激动得泪流满面。
母亲说,受人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表姨没有了,表姨夫还在。母亲说,等暑假,要专程回去看表姨夫。表姨是有血缘的,但如果表姨夫不支持,表姨是没有办法在那个贫穷的年代疼姥姥和母亲的。母亲还说,论老理,不当去了,但论老理,当年我表姨还管不着她呢!所以,人,要讲论情分。
瓜和葫芦是同类,但不见得就是一家,有缘攀爬在一个架子上,并不是只是因为血缘,更多的是一份情。远走新疆几十年的姑姑,上次回来特意去探望了一个老邻居,给人家送去了从数千里之外背回来的新疆特产。姑姑说,记得有一天,饿得要死了,是这家人,给了她一个烤红薯。那味道呀,什么时候想起,什么时候感觉甜。父亲说,等暑假去看看表姑,表姑是我姨奶奶的孩子,今年也八十了。奶奶生前,表姑一直很疼奶奶。母亲说,她每次从住在村西的奶奶家向住在村东的姥姥家走,也就是路过三四个过道,但每次都会走很长时间。为什么呢?就是因为,她看到谁,都想问问人家的情况,都想说说过去,当年那一点点吃的,当年那一瓢止渴的水,当年帮她挑的两桶水,都是对方都记不得的一些点点滴滴,但却深深地印刻在母亲的心间。
母亲说,你们都不懂得过去的日子有多么难,但你们不要忘记那些曾经对咱家好的人们,也许你记不住他们的名字,论不清跟他们的关系,你只要记得,善待跟你们此刻缠绕在一起的每个人。不管是瓜,还是葫芦,都有他们的身不由己,也都有他们的纯真和善良。
母亲是一个嘴巴很厉害的人,她总是说,若说理,缝上半张嘴,你一样不是个儿。但有理咱可以说,有委屈咱也可以受,该做的,该面对的,我一样能笑着面对。窝囊委屈的,咱委屈到家人身上,找一个背静地方自己个哭去,但人前,咱要给人家留余地。
母亲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对于老家发生过的很多不公事,母亲总是众人面前含笑不语。不争,不吵。但母亲并没有因此招人嘲笑,而是在所有的庄乡面前树立了一个让人尊敬的形象。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孰是孰非,并不是说是就是,说错就错。
母亲说,图一时痛快,可能会伤到更多人。听到母亲这样说,我陷入了沉思,也许时空在变,很多事情变换了模样依然存在,作为我来说,能做到像母亲这样吗?可能我远远不如母亲做得周全,自然也不如母亲豁达。母亲总说,你们呀,就是不经事,多经历经历就好了,没有人可以顺风顺水地长大。母亲还说,我如果会写字就好了,那我就可以把家里的事情都写写说说,还可以拍成电视剧呢!保准收视第一。
看到母亲闪着光的眸子,我说,我可以当你的手呀!我一点点地收集,一点点地记录,等哪天时机成熟了,也不见得就不能实现呢!对不对呀!母亲“嘿嘿”一笑,说,你这次能记住“瓜扯葫芦蔓”就好了。我则狡黠地一笑,依偎在母亲的身边,轻抚着母亲带着长长伤疤的手说:我记住了,我这就写“瓜扯葫芦蔓”的人生。说着,我眼前仿佛浮现一个又一个熟悉的身影,人与人比肩而立,之间的关系无法扯清,仿佛一个架子上的瓜和葫芦。而每个瓜和葫芦之间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每个瓜和葫芦都有自己独特的人生。比如他,比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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