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涛从教务主任手里接过高三的月考卷，木楞楞地上楼梯走到位于六楼的第八考场。
学生们考试的考场是按上次月考的排名来安排的，八考场是中等生的考场。这些考场的孩子没有头几个考场的孩子那么优秀，也就没那么争强好胜，没有每一次考试都拼着命要把所有人比下去的执念。也不像后面那几个被学生们唤做英雄考场的考场，作弊抓都抓不完。很多老师都懒得管他们，放开让他们抄，下次考试，他们依然还在英雄考场。中等生考场相对平静，中等生们有点荣辱不惊的淡定，监考他们相对轻松。
“嘶”地一声，刘涛撕开封着考卷的封条，把这次月考的理综卷发给学生。
刘涛今天有点心不在焉。
刘涛是高三毕业班的班主任，每天早上七点就赶到学校，下午六点，他骑个小电驴去不远处的附小接上三年级的大儿子回家，匆匆忙忙吃完钟点工做的晚饭，又赶回学校守学生们的晚自习，夜里十点晚自习下课，他心力交瘁地回到家。
他最近咳嗽有点厉害，还总觉得自己胸闷气喘，前几天他忽然发现自己咳出的痰里有血丝。他悄悄地去医院做了个检查，医生说他肺部有个阴影，让他下星期再去复查。他百度一下，疑似肺癌。刘涛明白自己一天一包的吸烟量是惊人的，它终于回来收拾自己啦？
刘涛没敢跟老婆说，自从去年老婆辞职回家生完二宝，就一直郁郁寡欢，医生说是产后抑郁症，需要给她多一点爱、多一点关怀、多一点陪伴。她总是睡不着，经常在夜里哭泣，说刘涛一点都不关心她，把儿子扔给她一个人。
刘涛也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事实。
夜里，如果听见小儿子哭，他会起来照顾儿子，不过，他太累了，并不是每次都能听见。
一开始听见老婆哭，他也会起来安慰她，陪她说一会儿话，可是，他经常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后来，他逐渐开始反感老婆总是哭，他觉得自己也抑郁，又有谁来安慰？
刘涛其实并不想生二胎，是老婆天天想要什么儿女双全。刘涛父母又成天念叨：孩子小时候苦一点，可是将来孩子长大了，两个人也有个依靠，不像刘涛是个独子，一个分担的人都没有。
拗不过大家，刘涛只有同意了。结果，老婆怀孕六个月的时候得了妊高症，不得不辞职回家休养。
人生，意外总是在不经意间轰然来袭，让你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老婆快要生的时候，刘涛一向健康的父亲忽然得了脑梗，神智不清地躺在医院里。母亲慌了神，除了哭就不知道该干什么。
好在是假期，刘涛把大儿子丢给在家待产的老婆，自己和母亲每天在医院里辗转。
两个月后，刘涛的父亲终于还是撒手人寰，一向以父亲为主心骨的母亲马上崩溃。
刘涛要处理父亲的后事，安慰终日以泪洗面、神智恍惚的母亲，照顾又生了一个儿子郁郁寡欢的老婆，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儿子。
刘涛忽然觉得再生一个孩子的决定是正确的，将来儿子走到自己今天这样的境地，至少他们两兄弟可以互相守护，互相支持。
老婆就是这样得的产后抑郁症。而母亲，医生说是创伤后应激障碍。要治愈她们，遥遥无期。
刘涛从来没想过人生这么脆弱，只是父亲一个人的离去，整个家庭就开始崩解，如果自己真的是肺癌，他不敢想象将要面对什么。
他越想越心烦意乱，索性站起来在考场里慢慢走着。他强烈地想点一支烟，深深地吸一口，让烟雾充满整个肺部，那会让他好过一点。他扭头去看看后门，琢磨着能不能悄悄地溜到门边吸一支烟。
“咔嚓！”刘涛听见身后的那张椅子发出一声异响，座位上的男生慌慌张张地抓过卷子来遮住手机。
手机屏幕在试卷下亮着。
刘涛心里的火腾地冒上来，不过是一场小小的月考，这都值得作弊？就为了脸上有点光？为了下次月考能往前挪几个考场？对于只有半年就要高考的高三学生，这样自欺欺人有什么意义？
“手机给我。”刘涛对那个男生说。
“我没有作弊！我只是给我朋友发条信息。”男孩用手压住手机。
“先把手机给我，考完试再说。”刘涛尽量压着怒火。
学校的考试纪律规定，任何考试不得拿出手机，不管是任何人任何理由在考场上拿出手机，都以作弊论处。
“老师，我真的没有作弊，我只是发了一条信息给我女朋友。”
“你现在把手机给我，考完试，你再去找年级主任老师解释。”刘涛一字一句地说。
男生隔着试卷关黑手机屏幕，打开试卷把手机递给刘涛。
刘涛把手机放在讲台上，拄着讲台，他说：“大家专心考试！”
他坐到讲台前的凳子上，用双手使劲揉揉自己的脸，把脸继续留在自己手心里，长长地叹一口气，心里想着，我儿子要是敢考试作弊，看我不踢死他。
教室里一前一后两个摄像头，360度无死角地监控着整个教室，整个过程都一丝不拉地被记录下来。
刘涛知道自己处理得很好，而那个男生将要面临一次记过处分。
“刘老师，我想上厕所！”那个男生不知何时站在了刘涛面前。
刘涛心中的怒火再次被点燃，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男孩挑衅的眼睛说：“你应该坐在你的座位上举手叫我，等我下去，然后告诉我你想上厕所，不是直接跑上讲台说你想上厕所。”
“我举手了，举了好几分钟你都没看见，我还在座位上叫你，跟你说我要上厕所，你也没听见，我不得已才上来的，不信你问大家！刘老师，我很急，我要上厕所。”男生打开右臂，对着整个考场划了一下。
学生们都纷纷点头。
“刘老师，你睡着了。”男生无比蔑视地看着他。
刘涛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考场上睡着了。
“刘老师，快点！我快憋不住了。”
“你等一下。”
考场上只有刘涛一个人监考，他打开教室门，伸头看看走廊上有没有巡查的老师。还好，远远地看见年级组长走来，刘涛对着他招招手。
刘涛跟着那个男生走到卫生间门口，看着他打开第二个厕所隔间的门走进去又关上。刘涛走到走廊边，点了一支烟吸着，一边趴在走廊边看着楼下。
高一高二的学生刚好下课，如五颜六色的潮水一般从教学楼里涌出来，欢笑声、嘻戏声、吵闹声马上就飞到六楼来。
这些孩子，正是人生最灿烂的年华，美好的前程等着他们，大把青青他们可以肆意挥霍，对于他们，凡事都还来得及。
而自己，刘涛想，如果真的是肺癌，还能活多久，三年？一年？半年？三个月？
生病的老母亲怎么办？她从遥远的北方只身一人嫁到南方，她只有刘涛一个儿子，逢年过节他们也曾陪她回过老家，只是，家里老人已经不在，剩下的兄弟姐妹和侄儿侄女礼貌而客气地招待远方来的亲戚。如果刘涛死了，她恐怕很快就会追随而去吧。
老婆怎么办？刘涛和老婆是在大学里认识的，那天，他走在著名的两边种满银杏的银杏道上，有个漂亮的`女生叫住他：“嘿，同学，请帮我们捡一下球。”她们的羽毛球打到一棵小银杏树的树枝上去了。刘涛用羽毛球拍戳，用小石头砸，终于还是没能把球弄下来，后来他索性抱着树干使劲摇晃，金黄色的银杏树叶旋转飞舞着落下。附近的保安发现他的恶行，大声叫骂着冲过来。漂亮女生拉起他的手就跑，一直跑到看不见保安的影子，他们站下来喘着粗气，看着对方跑得面红耳赤的样子，他们开始大笑，笑得快背过气去。
刘涛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觉得她夜里睡不着哭泣是件烦心的事，她曾在自己心里洒下一池春水，她的一笑一颦都令自己心驰神往。刘涛决定带完这一届高三就不再当班主任了，他就简简单单教教数学，也许，带她重新到银杏道上跑跑，能让她高兴起来。
还有两个儿子，想起儿子，笑容忍不住爬上他的脸。小儿子刚出生，朋友们来看他的时候，说：“刘涛，你这是两个建设银行啊，你惨啦，做牛做马你都要给他们弄出两套房子来，不然将来媳妇儿都找不到。”
是啊，他怎么能死呢？他还要去挣两套房子给两个儿子呢。
大儿子，他真是个好孩子。刘涛老婆比预产期提前了一个星期生产，那晚，刘涛在医院守护弥留之际的父亲，老婆的羊水忽然破了，是八岁的儿子一边哭一边打120的急救电话，叫来救护车送妈妈去到医院。
那一夜之后，儿子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因为刘涛不给他买悠悠球就当街撒泼耍赖、大哭大闹的小毛头，他变得坚定沉着，每天放学回来，他会拿个大苹果用勺子挖果泥给弟弟吃。
还有小儿子，每次刘涛抱他，他都仰着粉嘟嘟的小脸看着他，他那双水汪汪亮晶晶的大眼睛真像他妈妈，他咿咿呀呀地用他自己的语言跟刘涛说着话。如果可以，刘涛想要一整天什么都不做地抱着他。
刘涛深深吸一口烟，想着：我不能病，不能死，怎么能让我的两个儿子，两个上天送来给我的天使从此以后成为没有父亲的孩子？
刘涛的眼眶湿润了，视线有些模糊。
“刘老师，我没有作弊！”那个男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来了，站在隔他几米远的地方。
“走吧！先回去接着考试，考完试再说。”刘涛掐灭烟头，转身朝教室走去。
“刘老师，我真的没有作弊！”
刘涛觉得他的声音不对，猛地转身，看见那个男孩高高地站在走廊外侧的扶手上。整个世界在刘涛的头脑中爆炸了，他眼前一道一道闪着白光，他全身颤抖着，“你快下来，我相信你没有作弊。”
“不，你不相信，你不相信我没有作弊，可是我真的没有作弊，我只是给我女朋友发一条信息。”
“你，下来，下来我们慢慢说。”刘涛慢慢地向他走去。
“你站住！你再过来我就跳下去。”
刘涛不敢动了，“我不过来，你下来，我相信你没有作弊。”
“刘老师，我真的没有作弊，我就是发了一条信息给我女朋友，她要跟我分手，可是刘老师，我爱她，我不能没有她。”男孩子开始轻轻哭泣。
“好，我明白了，你没有作弊，考完试，我就把手机还给你。来，下来，太危险了，你出事了，你父母怎么办啊？”刘涛对他伸出双手。
“你不要过来！我父母，哼！我父母！我是单亲，刘老师，我很小，他们就离婚了，我妈妈一个人把我养大。我妈妈是清华毕业的，刘老师，她想要我也考清华。可是，清华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考的吗？我小学、初中都是最好的学生，可是到了高中，无论我怎么努力，我还是考不好，我就是考不好，我考不上清华，我根本考不上清华。”
没有谁是容易的，十八岁的青春年华也有他无法言说的痛。
“刘老师，真的，人活着真没意思，我女朋友要跟我分手，我辜负了我妈。你去过清华吗？刘老师，清华里乌鸦真多，满地都是乌鸦屎。清华就是一地鸟屎，人生就是一堆狗屎。真的，人活着真没意思，我真想跳下去，跳下去就一了百了了。”
“这样吧！我也上来。”刘涛双手一撑也站到走廊扶手边上。
“医生说我肺上有个阴影，可能是肺癌，我可能活不了多久了，可是我不能死。我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才八岁，小儿子刚出生，我妈妈病了，我老婆病了，我不能死，我死了他们怎么办？哪怕只是一天，我也要挣扎着活着，我不能死。”
“没几个人能考上清华，我就没考上。你在八考场，其实你学习成绩不错了，继续保持，最后冲刺一把，你能考上北理工，那也是顶尖的985了，妈妈很骄傲了，妈妈会为你骄傲的。”
“我真的能考上北理工？”
“真的，我们学校的三四百名，加把劲，考北理工没问题。”
“对，北理工没问题。”年级组长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
“来，我们慢慢下来，慢慢地，小心一点。”刘涛看着男生慢慢蹲下来，翻身下到楼道里，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刘涛忽然觉得自己的咽喉又痒又痛，他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刘涛的脚往旁边一滑，他发现自己在往下掉，飞快地往下掉。他站在空中，看着自己重重地砸到地上，“嘭”的一声巨响，四周响起孩子们惊恐的尖叫声，永不停歇的尖叫声，“啊、啊、啊……”
血慢慢地从他身体里涌出来，布满周围的地面，像一朵花一样盛开。
“我死了吗？”刘涛漂浮在空中问自己，他抬头看看天空，今天天气真好，天空蓝得那么干净，正午的阳光有点刺眼。
“我终于还是死了！”
“老师，老师。”有人在呼唤。
刘涛猛地睁开眼睛，他还坐在讲台前面，还在教室里，有个男孩看着他的脸在跟他说话。
就是那个男孩，“老师，我想上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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