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绵阳居住快五年了,这期间,有不少外地的亲朋前来拜访。对他们的到来,我总会表现出特别的热情,“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少不了要陪客人出去走走。
这个城市有几个著名的去处,我称之谓“现代景观”,象长虹家电城、中国工程物理研究院之类。
带着客人在这些地方转悠,他们大都会被高科技的魅力所震撼。这些地方完全不同于洋溢着升平、祥和气氛的公园和广场,在我们眼见景观的背后,是市场经济大潮中浴血奋战的民族产业,这些现代的丰碑,能让我们深深感受这场大战的悲壮与苍凉。
客人们来到这个城市,还想去找寻一些古迹,人们喜欢在凭吊古迹的同时应证自己在漫漫历史中的座标。可惜这个被称作“西部电子科学城”的都市,虽然容纳了亚洲第一大风洞群、中国最大的彩电基地和我国最早的核物理研究院,却没能在怀抱里裹藏多少真正意义上的人文古迹。这里的人们,大部分也不太能了解古迹的存在意义,他们更热衷于热闹喧杂的去处,更迷恋麻将桌、夜总会和三温暖。从宏观的文化构建上看,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仅存下来的几处,也只能在萦回呜咽中任凭俗世风雨摇曳,芨芨可危。
比如说,西山那座子云亭。
和大多数人一样,第一次知道这个所在,是从唐人刘禹锡的《陋室铭》中。那句“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曾留给我长久的回味。当时年龄尚小,并不知道扬子云是怎样的人物。但毕竟知道诸葛亮,他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名相。扬子云能与他并提,大概也十分伟大。以后随着年龄和学识的增长,渐渐从一些史料里看到部分有关扬雄的记载,虽然资料不尽详实,但对他多多少少有了一些了解,但最终还是没能确证子云亭在何地,只知此亭又称“草玄”,是他在成都的住所。这个问题同众多历史疑惑一样,被尘封进我的脑海,企望在今后的岁月里能得到答案。
直到四年前,我来到这个城市,居住在它的一隅。
这个城市于我而言,是如此的陌生。因为陌生,它便将最尴尬的一面在我面前暴露无遗,冷淡、吝啬、浮滑、自私、世俗、琐碎。我时常感到莫名的烦躁,内心深处一股强大的文化冲力,使我在逼仄的居所里坐立不安,我亟需在文化认知上与这个城市达成共通。
二
初冬的一天晌午,我漫无目的地走出家门,在城市的街道上闲逛。不知不觉中,已远离了喧嚣繁华的都市。天空逐渐晴朗起来。身前是几排铁轨,铁轨的那边,是一片薄雾笼罩下的山峦。经过几座散落在田园里的民居,我便立身在山脚了。
这是一座玲珑清秀的山,在暖暖阳光的烘托下,格外苍翠。山脚一条石径,象是匍匐在山体上的缎带,弯弯曲曲向上延伸,几道弯后,消失在茂密的丛林之中。我沿着石径攀爬上去,猜想大约是走到什么名胜的近旁了。果然,在郁林中绕了一阵,转上一个石坪,眼界豁然开朗,一座宏大的牌坊突兀于我的眼前,牌坊上是龙飞凤舞四个大字:西蜀胜景。牌坊后面,一座肃穆的庭院顺着山势铺排开去,隐隐有钟磬之声从院内飘出,混和着山间的风声,在我的四围回荡。
我在庭院里站定。这里是怎样的一处景致呢?或许不太吸引人,要不,这一路上怎么就没有见到几个游客。这里或许是个道观?要不,怎会有一股淡淡的香火味弥漫其间。这里不该仅仅是个道观!要不,它怎会让我心底油然升出一种浓烈的归属感和冲撞力,轻易地将我一步步诱入其中。
我从这个庭院的一个院落徘徊到另一个院落。房屋大概好久没有修缮了,墙壁被一块块水渍浸得斑驳迷离,一些年代久远的壁塑已经残破,木格雕窗上竟有了蛛网,天井的石几上是沾满尘浆的枯叶。可能没有多少游客,管理者便懒散了。路旁有凸出来的石壁,石壁和地面的间隙里直立着许多香蜡,这和我在青城山所见到的一样,据说如此可以借助神灵的力量,防止凸出的石壁坍塌。我们这个民族总爱把自然的灾祸联系上自身的操守。一方面企盼多积些阴德,好在来世尽享清福,那就烧香拜神吧;另一方面为着今世的私利,不惜一再违背人伦道德,可是毕竟心虚,为了弥补,仍然得烧香拜神。在这种矛盾心态的笼罩下,佛寺道观的香火日见兴旺。
这里应该是大殿了。几个年迈的香客正点起黄裱纸和红蜡烛,再捧着燃得旺旺的香柱,在青烟缭绕中虔诚地跪拜心中的尊者。这确是一个道观,叫作“仙云观”,不过似乎没有道人,掌管香火的,是一些慈眉善目的老者。我多少有些失望,但仍又怀些希望,这儿真的只是一座无名的道观吗?
沿着石径走向更深的院落。庭院深处已没有可供拜谒的神灵,游人愈加稀少。顺着石径转过几道弯,绕过几丛竹林,眼前的松柏猛的密集起来,道路也变得十分狭窄。秋日的枯叶还散落在石径上,人一踩上去就哗哗作响,杂草丛生的石径一直绵延向丛林深处,它会把我引向哪里呢?
终于走到尽头。一座石砌的坟茔孤零零地座落在松柏林间,坟茔前矗立着一块高大的墓碑。葬在这么幽深的地点,占据这么大一片树林,会是谁?林中光线阴暗,须走近了才能看清碑上的文字。哦,竟然是他。碑上的文字是:汉大司马蒋恭侯墓。蒋琬,三国后期蜀汉政权的第一重臣,现在就静静地躺在我眼前这个墓穴中。他为何选择这座小山作为长眠的处所?想想他是卒于蜀延熙九年(公元246年),当时正是在涪县(今绵阳市)开府。他是延熙六年(公元243年)从汉中移驻到涪县的,之前给蜀后主刘禅上了一份奏折,其中写道:“今涪水四通,惟急是应,若东北有虞,赴之不难。”明确地指出了涪县的战略意义,一旦东北有变,既可驰援汉中,又可北镇羌胡。因此自己驻守涪县要比驻守汉中更加利国利民。大概因为此,他逝世后也葬在了涪县。即便离开了这个纷争的乱世,仍然不愧先主刘备的知遇之恩,不负诸葛丞相的铮铮遗训,用缥缈柔弱的亡灵继续看守蜀汉这块最后的疆土。
我向蒋恭侯的安息地深深鞠了一躬,轻轻退出,不忍惊扰这位忠烈的先人。
三
松柏林外,一条宽敞的大道伸展开去,直通向这山的至高处,一座宏大壮观的楼阁稳稳地扎在那里。
我忽然感觉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引着我,让我离楼阁越来越近,心灵深处一方尘封已久的祭坛被猛地揭开了,那种强烈的归属感和冲撞力再次从心底涌出。我的心脏加速跳动起来,依稀间觉得和这座楼阁似曾相识,头脑中产生出一个特别的预感:之前所见的一切,在文化情感上,绝都抵不上这座神秘的楼阁。我努力清理思绪,究竟在何处见识过这座楼阁?这种形态,就象自小离家的游子在耋耄之年回到故乡,正凭模糊的记忆探寻归家的通途。
脚步有些迟钝,有些踉跄。我终于伫立在楼阁的跟前,立刻被阁上三个大字,阁前一尊石像惊迫得几乎睁不开眼。略略定神,硬生生映入眼帘的是:子云亭。
扬雄斜踞在亭前,脸庞清瘦,长须及胸,青布长衫随风飘动。他身后那方名播九洲的陋室,就静静地安顿在这个山头,没有一点张扬的排场,没有丝毫显山露水,那么谦逊、平和。一间普通的居室,有这样大的法力,令两千年后的人们感到惊迫,这需要多么强大的历史穿刺力。或许居室的本身并不具有这样的力量,只因它构建起了中国古代文人特有的文化人格,幻化成了一柄穿透历史的利剑。扬雄真正居住的子云亭,一定早就坍弛了,当然实物的坍弛与否并不重要,因为它早已浓缩成一个文化符号,锻炼成一座生命丰碑,被历代的扬雄们在心中祭奠,流传;祭奠的肯定也不仅仅是子云亭,而应该是一部浸润着华夏血泪的中华文化史。文人们都不愿先贤遗留的文化符号和生命丰碑在自己一代消亡,于是子云亭被一次次的翻修,直从一个逼仄的草庐变成一座宏壮的楼阁。
扬雄和我默默对视,相距数米之遥,相隔千年时空。这个生活在西汉王朝衰败时期的文人,希望用单薄的力量挽救将颓的帝国,但他毕竟只是个文人而已,并无力与暴政和奸宄抗争。好在扬雄的人格重心大大倾向于作文,而不太在乎作官,干脆闭门著书,把思想结晶留给后世。现代研究者们你他为“西汉后期最著名的赋家”,与其同乡前辈司马相如并称“扬、马”,曾有《甘泉》、《河东》、《长杨》、《羽猎》等名篇。但正是这样一个赋家,却在晚年认为赋于本质上不符合儒学教义,“劝百讽一”、“劝而不止”,开始主张一切言论都以“五经”为准,认为“辞赋非贤人君子诗赋之正”,转向学术著述,写下了《法言》、《太玄》和《方言》。强调如实地认识自然现象的必要,驳斥神仙方术的迷信,“有生者必有死,有始者必有终”。研究社会伦理,批判老庄“绝仁弃义”的观点,重视儒家学说。提出“人之性也善恶混,修其善则为善人,修其恶则为恶人”的观点。扬弃自己执求了大半生的学问,需要极大的勇气,也只有真正的文化大师,才敢作出这样的决断。
扬雄在文人中算是非常幸运的。官历成帝、哀帝和王莽,可以说是元老了,不过按他的清高性情历经三朝尚能自保,也实属不易,这或许应归功于他对政治的疏淡。文人若与政治挂钩,要么成为政治的工具,要么成为政治的祭物。还是做个单纯的文人好。比扬雄小一辈的桓谭就不如他幸运了。桓谭的文化思想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扬雄的影响,称赞扬雄的哲学造诣冠世绝伦,认为扬雄的著作不亚于孔孟,必能流传后世。正是这个桓谭,在东汉前期文化思想界盛行荒诞迷信的图谶之学时,保持了理性精神,著下《新论》,反对迷信思想,并一再上疏,请禁谶纬。中国古代文人有一个通病,他们总是天真的以为社会思想的净化只靠一套干瘪的笔墨,总会高估自己的政治影响力,总爱一厢情愿的把龙榻上的同类想象成高高在上的圣灵。他们广博缜密的思维突然显得单纯而幼稚,桓谭就是这样,要让圣上下旨禁绝谶纬,总须有人对他说吧,别人不愿开口,那我去说!但圣灵们好象不大领情,你算什么,文人而已,你又懂什么,“非圣无法”,我尚不觉过分,你倒先来批驳了。圣怒一动,便需有些动作,欠欠身,朱笔一圈,杀!桓谭还没回过神来,已被索链加身,投入大牢。不过桓谭最终还是没有被杀,多亏了他那些文人朋友,文人们纠结在一起,也还有些力量。但死罪虽免,活罪难逃,既然不杀你,那就贬你的官职,从议郎给事中一直降为六安郡丞。去吧,到那边鄙小郡上任去。桓谭还得谢恩,惶恐地伏在殿下,拜别圣明的君王。刘秀斜眯着眼,龙袍一展,去吧去吧,别让朕再看到你。确实也看不到了。桓谭满怀着悲愤和忧郁,孤单地离开,单薄的文人很难承受精神上的重压,结果他没有走到六安郡,病逝在半道上。
就是这些连自己生死都无力兼顾的文人,却一直固执地在心中描绘着一幅美丽的江山图。只是这幅图画太过美丽,容易引来是非,这幅图画又太过脆弱,轻易就被糟践、被湮埋。
移步登上子云亭,感到有理不清的文化断绪羁绊着我,每迈出一步都异常厚重。从顶台放眼望去,天和地都显得分外静谧和清朗。上苍特别厚爱这片土地,从来都给予它十分浓重的文化滋养。蚕丛、鱼凫、杜宇、开明,哪一时期都不输于中原,而且来得更加悠久更有渊源。可惜这片土地上滋生出来的文化思想往往被世俗的社会肢解破碎,留给后人的只有无奈与悲凉。幸好还有这个子云亭,让后来的文人有一方能够畅想的疆域,有一块可以凭吊的故土。看到这座小山四周步步进逼过来的现代建筑,我真有些怕,怕日久之后这块仅存的疆域也被世俗吞噬。
四
过了四年,我再次登临西山。
这里已今非昔比。我由衷地感叹扬雄的伟大!不论他的文史造诣,就看这一路上算卦、卖小食、卖山货、卖纪念品的庞大队伍便够了,这许多人靠着他的一方旧居讨得一世衣食,已足见他的伟大。现在的西山游人如织,不再象当年的破败与苍凉,仙云观的香火也十分兴旺了。我却不忍再登子云亭,这里已成了一个茶馆,茶客们放肆地喧闹,麻将声和扑克声此起彼伏。管理者实在精明,这座楼阁总算发挥功用了,那么大一座楼,放在那里不排用场,多可惜啊!这尊石像还不错,只是单调了些,用鲜花围起来,游客们留影时倒是个好景致。
扬雄仍然斜踞在亭前,孤傲地昂起头,眺望苍茫的天际。他在探寻什么呢?
不会再来子云亭了。这里的文化基石已经坍弛,坍弛在世俗的精神领地当中。我只能把它纳入心底,永远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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