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脸术散文

2022-09-04 散文

  我们村脾气最暴躁的三娃也是最爱生气的人,用村里人的话说,他的那张脸变得比老天爷还快。变脸在这里的意思其实就是喜怒无常。村里人说到变脸,通常是对某人或某物乃至天气的一种随意描述。说某人变脸,一般应该是很隐蔽且低声的,不易使人察觉。而对一条狗和一只鸡,这句话变成一种警戒。当这句话的对象是天气时,通常风平浪静和暖舒适的气候就会消失,带之而来的狂风暴雨或寒流密布。其时,我的祖母将手搭在眼帘上,眯着眼眺望着来自远天的某些气象。风静静地穿过无数的山峰树木,撩起祖母鬓间的白发,她以她几十年的人生经验,低沉而不无遗憾地说:老天要变脸了。语气中有对过去好天气的惋惜,还有对坏天气来到的不得不承接的无奈。

  三娃是个结巴,年近五旬尚未娶亲,作为我们村貌似最厉害的人,人们并不忌讳在他面前说他要变脸了这一事实,仿佛故意,并把他的恼怒作为一种游戏或消遣,来调剂枯燥乏味的生活。三娃生起气来,脸憋得通红,双目圆瞪,青筋暴涨,俨然要成为挂在老榆树枝上的那面锣,但只敲击,就会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那面锣其实是归他的。作为队里的敲钟员和广播员,结巴三娃的权利要大过一般人。早晨他早早起炕,站在榆树下张望。村里没有钟表,看时间靠看日头,这点上,三娃是权威,他能通过日头的高低、投到地上的阴影、或者爬到房梁上的尺寸来确定时间,并准时敲响上工的钟声。

  值得一说的是他作为广播员的身份,一个语言有障碍的人被赋予如此重任,像极了个笑话。奇怪的是,结巴三娃在正常说话的时候,一句三跌,常常无法表达出完整的意思,只有通过渐渐鼓起来的眼珠,渐渐红起来的脸盘,还有不断挥舞着的手臂试图来表达成功。但人们对他滑稽的表达常常带有嬉笑的意味,他们在他断断续续的语气和渐变的脸色中,体味到一种通常意义上的交谈之外的意趣,他们不自觉地想使他着急乃至生气。

  有一天,二秃子的羊丢了一只,人们在五道庙闲说,有人就逗三娃,说那羊不是被你赶到什么地方去了吧?结巴三娃一直坐在那里,一听这话,腾一下就站起来。一个平静的倾听者转瞬成为一个咆哮如雷的疯子,他在他们前仰后合的笑声中握紧了拳头,花白的短发和胡鬃根根直立。人们说,三娃变脸了,变成豪猪了。他的双目之中似乎要喷出火来,但因无法将内心的真话完整表达出来,那火也就渐渐熄灭了,变成一汪水,整张脸由红而白而青。

  此刻人们早已失去了对他变脸过程的兴趣,他们的话题关注到天气和收成。三娃突然就高声唱起来,吓了人们一跳。曲调是老调,词却是新词,仔细听来,原来是他自己的话:今天你们笑话我,等爹爹那天动气了,一个一个收拾你。声音洪亮,音色纯粹。

  有人说,结巴,你这不会好好说话么,以前装什么?

  他唱,我不是装的,是刀砍断了,是线缝住了,是河水拐弯了。

  当时,大队书记正好也在,就说,三娃你莫唱了,高声喊吧。

  三娃就喊,那话呀,像不断线的珠子全从喉咙里蹦出来了。他的脸又红了,眼又圆了,青筋又暴涨了。

  书记说,成,你以后就当村里的喊话员吧,每天喊大家出工,开会。

  三娃嘿嘿一笑,说成……成……成……

  书记说,喊。

  他就高声喊,成。

  在村里没有通电架设大喇叭之前,结巴三娃一般站在场院里,将声音拉得长长的喊:大家注意了,今下午到河边分萝卜了,就一下午时间,过期不候喽。

  后来村里有了大喇叭,结巴三娃在大喇叭里扯着嗓子喊,喇叭震得沙沙直响,书记怕他震坏,就让他低声点说,这回,三娃又归回到结巴里去了,大喇叭里,又像一个不停打鸣的公鸡,呜呜啦啦说不清。

  水草家新买了个闹钟,里面有只黄色的小鸡,每秒钟都要啄一粒米。我们小孩子家没事就守着它看,直到看得眼睛花了,大喇叭里三娃哇啦啦地喊起来。那时天就要黑了,村庄里飘散着柴烟的味道,牲口们都回圈里了,月亮大爷正在将筛好的草料往槽里倒。

  三娃在喇叭里突然喊林林的名字,他的声音长长的,说林林呐,林林呐,你……听见……喊……喊……喊你……你……就回……啊……家……哈。到最后竟然有哭音。这不同于平日里他变脸时候得声音,似乎更紧急更让人担忧。

  水草拉着我跟田园跑出门去,正好碰到气喘吁吁的禾苗,禾苗说,林林不见了,一下午谁也没看见他。

  林林妈在街门口抹泪,他爹蹲在街门口吃烟,林林妈就责难林林爹,不是亲生的你就不疼了?平日教你亲亲他,近近他,你就是不。这回好了,他跑了,你个灰驴高兴了,称心了。

  林林爹也不吭声,猛劲地吃烟。

  大喇叭里,结巴三娃竟然呜呜地哭了,那声音,仿佛是从地底下最深处发出来的,让人的心一紧一紧的,抽搐得生疼。

  后来结巴三娃也来到了林林家门口,他的脸现出从未有过的苍白,他结结巴巴地说,河里寻来,地里寻来,庙里寻来,菜园子里也寻来,泉子沟寻来,杨树沟寻来,都没见娃娃的影子。

  林林妈瞪着眼睛看着结巴说话,结巴的唾沫溅了她一脸,她抬起袖子擦擦,继续盯着他的嘴看,直到他说完了,才哇的一声哭起来。

  街门口围了好多人,男人女人,大人小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人把小人的手攥得紧紧的。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林林?

  一回头,刚刚升起的月光下,林林细瘦的脸愈发苍白,两只眼睛像被擦了万金油般水灵明亮,他正平静地看着围在他家街门口七嘴八舌的人们。

  可不是林林,林林妈冲过来抱住林林。结巴三娃也冲过来。他不能抱林林,月光下,他呲开嘴笑了,大黄牙被蓝色的月光照着发亮。后来,那笑变得越来越难看,两行浊泪竟然从他的眼里滑到脸上的胡茬中间。

  我跟禾苗水草看痴了,禾苗说,哑巴的脸比老天爷还变得快。

  其实在我们小孩眼里,俊俊妈变脸变得更频繁,也更快速。村里人碍于她大仙爷的身份,从不诋毁或者闲说,而是由衷地恭敬和遵从。不止对俊俊妈,对观音庙,对其他在家里初一十五和年节下供奉的神,都忌讳不说高话。林林被他妈反复问询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他失踪的那个下午成为一个迷,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或者藏在了哪里,遇见了谁或者跟谁说了半天话。第二天,林林妈做了供献,给大仙爷俊俊妈磕头,求她保佑林林灵魂归来。

  俊俊妈是一个矮小、面色苍黄的妇人,成天病恹恹的在炕上躺着。据说被神附身的人常下里都柔弱无力,气息虚弱,一旦神上身,面貌大换,精神倍增。这样的传说在俊俊妈身上全部应验。偶尔我们去俊俊家,她妈头上顶着个帕子烧火,眼睛红红的,里面全是被烟熏出来的泪,看着有几分可怜。她从不下地,在家做一顿饭就会累得喘半天。可是当林林妈把雪白的馒头从篮子里拿出来,并以下面三个上面两个的方式,摆成三份时,原本在炕上躺着的俊俊妈突然起身,腿盘端坐,两手着膝,最神奇的是她的脸面和目光瞬间有了某种光芒。那天是个阴天,窑洞里的光线有些暗,可是这些并不妨碍大仙爷从头到脚所散发出来的神光,她原本满是愁绪的瘦脸上,扩散出无限的祥和安静,整个人变得庄严而高蹈,原本细若游丝的语气亦铿锵有力起来,更奇怪的是,随着神仙的附身,俊俊妈竟然满口官话,神仙借助大字不识的俊俊妈之手,无比洒脱地写出一道符来。

  当然,小孩从来都要被大人挡在了神身后,只有过了十二岁,小孩才能名正言顺地深入尘世。所有关于大仙爷的一切行止,都是禾苗通过大人的描述听来,然后转述给我们,我们再根据偶尔瞥见的一枝半叶妄自猜测。据说林林那天午后是被神掳走了,晚上回来的,不过他在尘世的肉身而已。当时他的魂灵正在跟更多的仙人们集聚在一起。

  祖母说,神仙是通过施放一些磨难来挑选有特质的人的。林林作为一个打小失去亲生父亲,又被母亲带到其他村户里的小孩,不但受到家里人的冷落,同时也受村里人的小看,而我们小孩更是对他排挤,用无数莫名其妙的诨号来奚落和诋毁他,他的确是磨难重重的人。大仙爷那天上午用了近两个时辰将林林做了安顿,当林林妈从仙人身边满意地走开时,外面的人亦一哄而散。

  我们从窄长的窗户里,亲眼看到俊俊妈面色灰白,瘫软在炕上,像一滩淤泥。

  林林在这次被神掳走事件之后,性情大改,原本沉默害羞的他,变得开朗且顽皮起来。他不但开始跟吉祥打架,夏天也敢到河里凫水了。有次他竟然一个人去狐仙居住的杨树沟割草。人们都说他是被神放了的人,身上有了记号,其他鬼神便不去侵扰他了。而小孩更觉得他合群,好耍,他跟野小子一起上房上树,赶鸡撵狗,被大人们骂,顽劣不羁,嬉皮笑脸。

  相比之下,鸡犬变脸就有了杀气。

  吉祥家的公鸡有一天跟水草家的公鸡打架,从村头打到村尾,我们一群小孩追着看,那架势,比舞刀轮棒都要好看。我们村的民兵每天下午在场院里集训,拿着红缨枪博杀,喊得惊天动地,老人们在五道庙吃烟时说,那都是花架子,真要动真格,都不行。但公鸡跟公鸡打架,就不同了,它们都眼目圆睁,鸡冠上的毛根根直立,一跳老高,目标就是彼此的脑袋,你啄我我啄你,一下口,便口口不依。

  从田园家门口,两只鸡的头就出血了,点点通红的血,一直歪歪扭扭滴到庙院跟前,一路上全是飘散的羽毛。我们小孩一直随着它们走,亦不懂得用棍子跳开。有时想,人性或许并不是像老子说的那样善,村里人的善良均是来自一种对自己无伤的善,与自己无关或相关的事上,人的善便会变了味道,虽不至于恶,却是冷漠乃至带有旁观得意。

  直到结巴三娃下地回来,看到两只鲜血淋淋的鸡,口里喊叫着,用扛着的镢头在离它们一尺远的地方猛击,那两只头破血流的鸡才惊慌地各自跳开,抖抖身上凌乱稀疏的毛羽,扭身竟然走了。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

  我们小孩亦觉意兴阑珊。心里有点怪怨三娃的多事。三娃瞪着我们,嘴巴抖动着,眼看骂人的话就要脱口而出,但当他准备让它们出来而又出不来的时候,我们也像那两只鸡一样一哄而散了。

  我打小不怕狗,甚至对狗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

  村里的狗也不是很多,喜欢卧在街门道,眯着眼打瞌睡。

  狗很少去咬串门子的人,似乎在它的意识里,村庄里的人都是自家人。但只要外人一进村,狗就会从各家各户的门道里窜出来,齐心组成一道红口深喉的墙,对着来人低吼或者吠叫。来人脸色苍白,神情慌张,像被神针定住般无法动弹,稍微一动,便会有狗向前一步。但即便如此,我依旧觉得狗不过是做个样子吓唬吓唬人罢了,因为从没有一条狗真正地变过脸咬过人。相反,如果来人不久之后被解了围,狗们又像没事般地归回到自己的封地,长长的舌头伸出来,后来又紧闭嘴巴,眼神温柔地看着周边物事。

  村里最厉害的狗是二秃子的看羊狗,据说它是一条敢跟狼和狐变脸的狗,而且一旦变脸,异常凶猛。我们小孩从没见到过,只看见过它腿上和脖子里的伤疤。当然,那时它也是一条温顺的狗,而且情愿被我轻轻抚摸它的头,像害羞的人,垂着眼帘,长睫毛上挂满灰尘。

  第一次见狗变脸,我已经上班了。

  林场有一条黑狗,有黑缎子一样柔顺光亮的毛发,吊着个黄眼睛,呲着大嘴,一排参差不齐的牙齿上坑坑洼洼的,似乎时间对于它来说就是无数的骨头和肉,它们在它的牙齿上留下了太深的印记。事实也如此,它有专门的骨头和肉,它将它们吃的干干净净分毫不剩,如果在它吃食的时候靠近它,它会恼怒地发出嘶吼。它是我见过的最勇猛而且蛮不讲理的狗,一旦有人经过场门口,它的目光迅忽会涌出一种股孤独的仇恨,而且叫声如雷,引得四面群山回声四起。夜晚它的吠声能传到二里外的村里。它的吠声基本上能笼罩其他物种的声音,比如乌鸦的叫声、虫虫的鸣声,还有老鼠的吱吱声。

  我的同事是个惧狗之人,她甚至不敢一个人出门。我总是规劝她,说狗在门房那儿,又不在宿舍这边,两下里离得这么远,它不可能来咬你。以我的经验,如果你不惹一条狗,它基本上也不会惹你。而且狗是通情理的,你对它好,它也会对你好的。

  那些天,在吃饭的时候,我常常将碗里稀少的肉挟给它吃,过后它总对我摇尾巴,看我的时候目光温驯了许多。但我的同伴显然无法跟狗和平相处,她惧怕它,它动一下,她就大叫不止。如果它向她走来,她会钻到人后面抖着身体偷偷看它。或者这样的相处的确实令狗也很费解的吧。但狗似乎对她爱答不理,如此,她也放松了警惕。虽然照样不敢一个人在院子里走,但好歹看到狗不喊不叫了。

  初夏,林场气温依旧低,我们刚刚脱掉棉衣裤。院子里梨花开得白灿灿的,周围山上有隐约的绿意,来自泥土和草木的香味在空气中氤氲,吸引着我们上山的冲动。我跟同伴兴高采烈地锁门出来,笑嘻嘻地说着一些漫无边际的话,朝场门口走。人在得意之时会放松警惕,当时我们全然忘记那条狗和自身的存在,只有天气的暖意和湿润的气息令人欢愉。我的同伴不自觉地紧紧挎着我的左臂,将身子努力地贴近墙壁。这些天,对狗的堤防使她养成了不自觉地躲避的习惯。我笑她,说狗跑出去耍了,没事的。她也说,好像是,看不见它的影子。但说话的当儿,黑狗仿佛从天而降,一下子出现在我们面前,宽展的脸紧缩成倒三角形,眼神一扫平日的慵懒,变成两把滴着血的刀子,充满腾腾杀气,仿佛面前的人与它有刻骨深仇。同伴的惊叫声,黑狗的低吼声,空气越来越稀薄窒息,好像世界突然就抽搐成小小的一团。这时同伴大叫起来。我转头,看见狗紧紧地叼着同伴的小腿,使命地往后扯,我的同伴一下子趴在了地上,大喊救命。这时,看门的老赵拿着根棒子跑过来,狠狠地朝狗身上打下来,大约是疼了,它呜咽着松开口,颠颠地跑了。血从同伴的皮肉里洇出来,她的蓝裤腿很快成为黑裤腿。

  在其后的几年里,我的同伴胆战心惊。作为曾经交锋的对手,似乎他们之间亦有和解协议。他们之间彼此再不搭理,当我的同伴走过狗面前,它甚至会扭过头去,仿佛有厌恶和鄙视,绝不是害怕或者躲避。

  一年后,我们在县城街道上又遇见类似的怪事,但这次变脸的并非一条狗,而是一辆汽车,这是我们未曾想到的。像一段梦,一切仿佛都契合了昨年初夏的情形,只是我们面对的是另一个体形大于狗的物种的变脸。

  那时我们刚刚看完一场电影。中午,街上人迹稀疏,我们是要去哪里?去车站?还是要去商店?书店?当那件事发生后,我们的初衷就成为一团迷雾。有时想,我们不过是遇上一辆车而已,看它无表情的外貌怎样在某瞬间幻化成狰狞之物对我们施行惩罚。我们懵懂地成就着一些事件的生成而已。这世上,物体的变异很难解释清楚,关于一辆汽车是如何大发雷霆的,我们也无法深究,这点上,它竞不如一条狗来得明朗。肯定的是,在空荡的大街上,一辆车正自隐密之处向我们驶来,它像神派来的惩罚工具,也像同伴无法躲避的命定劫数,无论怎样,一切都会发生。

  可笑的是我的迟钝。我并未感觉任何危险,我沿着车道行走,同伴在我的右侧,她的身边是高大的行道树,我像一堵墙壁,将她拦在了安全之地。但显然我的力量要劣于命运,那辆车从我身边飞驰而过,我头顶上方竟然有一只高跟皮鞋飞扬,我惊讶地抬头时,明显感觉身边的人消失不见了。

  而后,我左右环顾,无人,向后转身,无人,我只有朝前,于是我看到了离我大约七、八米远停下来的那辆车,还有莫名其妙被那辆车带走的、此刻躺在地上的我的同伴。惊觉,头顶的掉下来的那只鞋,来自我同伴的脚。而此刻,她已莫名地被车拉出去好几米。我跑过去,大脑一片空白。

  很多年之后,我记得她的额头上慢慢鼓起来的包,在阳光下,渐渐由红变青的样子,那么真切,又那么恍惚。

  被藏匿的秘密就要被曝光,一些事件随之渐渐初现端倪。或许之前一只狗的变脸不过一个毫不起眼的征兆,而一辆汽车的变脸却把事件趋于明朗。是坦途还是险滩?是幸福还是不幸?没有人提前预知。

  同伴20岁的生命帷幕自此徐徐拉开,更多的人看到了一个似乎陌生又必然真实的她,带着不计后果得失的狂热,带着要将生命点燃的激情。当她额头上还裹着纱布的时候,她在病床上的样子一点都不像病人,甚至她一改以往的冷漠,变得燥动不安,她不停地坐起来,复又躺下,她不停地张望窗外,复又侧耳聆听着门外的脚步。她等待某人,一个拨动她心弦的年轻男子。那个男子用一辆汽车做道具,成功地捕获了她的心。事实上,她并不了解他,只是在送往医院的途中,他曾对她关怀备至而已。人是很奇怪的,有时一句话,一个眼神,或者一个肢体动作,在不经意间就会打动另一个人的心。

  同伴像中了蛊的人。但显然另一个人的力量不足以成为蛊,在其后的几年里,我经历过一些事后,在苦痛的煎熬中慢慢自醒,才明白世上所有的蛊惑,都是命运的施授,当路途即将开始时,它埋下看似无意的伏笔,而在千难万险地抵达中,无数的当头棒喝之后你回头,会看见命运曾有怎样一张吟吟含笑的脸,骗哄着你忽略和轻视乃至去成就它。当她头上的纱布被摘掉后,一些隐隐约约黑色的沙粒永远残留在她的额头。她不再光洁的额头像被强迫盖了一个戳印,在她身体的内部的某个部位,应该也有同样的戳印。因为不久之后,他们正式交往,一切更雷同于童话故事。在她的眼里,日头成天笑眯眯的。

  这段时间,她如愿地被借到县城某单位,不止离开了眈视她的恶犬的视野,而且也意味着跟他的距离越来越近。他们有了充裕的时间相处,在下班后看电影,吃饭,乃至后来,她被准许住到了男子家里。那时男子给她买衣服,买毛线。收秋的时候,男子跟公司告事假,去往她家的地里干活。一年之中,他们订了婚,去医院做掉两个孩子。一切似乎也没有不妥。她弟弟在县城念书,身上出疹子,男子家里允准将那孩子接来同住。在她的意念里,她已经真正成了他家的人,做饭,洗衣,收拾屋子,夜里跟男子睡在同一张床上。

  所有的坦然接纳准确地堵截住了一些风言风语,当外人默许了他们的关系,并毫无悬念地等待仪式的随时举行之时,她却突然被他家里赶了出来。这无异于晴天霹雳。那是秋天,阴雨连绵,她躲在男子家门外,期待能等到男子从门里走出来了。可是,他像消失了一般。那个家里,她留下的衣服,用品,都来自他的赠予,她没有任何理由和借口再走进去。

  她侥幸觉得一切不过暂时的烟霾,一切依旧会归回到旧有的轨道上去。直到一个多月后,她才等到他。那时他嘴里叼着烟,像看陌生人那样看着瑟瑟发抖的她,看着她的消瘦和疑惑,也看着她的痛苦和怨恨,一言不发。

  之后她便病了。她第一次感觉到了命运的残酷,感觉到无从把握的无奈,也感觉到不公,她跟我说,命运就像那条狗,随时都可能变脸,将她撕咬得伤痕累累,体无完肤。

  再之后我也被借调出去。新同事给我的感觉更像坚固的碉堡,而我无法成为利器轻易地刺破它。在他们的笑脸里,我读到了优越,也读到了鄙视乃至可怜。在夜里,我躺在黑暗之中,无数次地感觉到来自未名之所的强大势力,正以一种我所无法推开和逃脱的力量将我压倒。我不断地做恶梦,流着汗醒来,在困倦中等待天明。在那样的恍惚中,似乎也看到了那个叫做命运的神,它在我面前毫无顾忌地变换着自己的面目,笑一张,哭一张,晴一张,阴一张,黑一张,白一张……而我就那样无力地看着它。我虽未曾跟同伴那般被命运明显咬伤,但来自我深处的刀剑同样刺痛着自己。

  祖母曾带着年幼的我看过一出叫《真假牡丹》的戏,那时并不懂得剧情,只知道戏里有两个牡丹,两个包公,他们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令人难以分辨,我常常陷入到迷乱之中,感觉到人世纷杂荒凉。冬夜里,祖母讲一些戏给我听,我缠着祖母讲《真假牡丹》,才知道那是一个关于精怪和凡人的故事,真牡丹是个刁钻的千金小姐,假牡丹是个鲤鱼精,按说人与人之间的懂得要多过人与物的,但显然假牡丹比真牡丹更温良礼让,懂得情意,所以在我眼里,假牡丹是好人,真牡丹是坏人。当然假包公庇护假牡丹更是情有可原的,而事事予以成全的观音依旧会使好人长存于世。两个牡丹,两个包公,他们有同一张脸,但他们却有迥然不同的心。许多年之后我才明白,一个人何止两面。人世多舛,每个人都需要成为多棱镜,用有无数面的自己面对不同的人,爱你的,恨你的,年少的,年老的,铺路的,挖井的,笑脸相迎的,冷漠相伴的……尘世的多姿,来自不同脸的穿插和更换。最好的人,亦会有仇恨。而最坏的人,亦有真爱。比起来,似乎易变的脸不过外在的表象,而真正趋使我们更易的,是我们那颗看不见的心啊。

  我跟林林在一个陌生的城市见面,说起像落叶般不断从村里消失的人和事。那时,禾苗田园已经嫁人,水草的男人因为在公路上抢劫被枪嘣了,结巴三娃在一个夜晚撒手人寰,我的祖母再不会给我讲某出戏,林林爹得了不说话的病,俊俊妈已不再顶神。林林说,很奇怪她竟然可以活得这么久。我说,或许真是有神的。林林就笑,一直笑得流出泪来,你还记得我突然不见了那件事吗?我说记得。他又笑,我就那样一直看着他笑,看着他陌生而长大的脸,看他脸上那个痦子在他的笑声中被撑大,后来他不笑了,说,其实那天下午我那里也没去,就在玉米桔里钻着呢,那时我心里不大舒服,就想啊,怎么跟你们这些小伙伴们好好相处,不被你们不断地起诨号,不被你们孤立。

  我也笑了。在陌生的城市里,一个陌生的小饭桌前,我们都对遥远的过去充满依恋,并感觉甜蜜。但过去真是一张好看的脸,被时间永远地遮蔽在屏风后面,再不重现,它变得虚无,若隐若现,变成醒来的梦,空空如也。

  也就是那次,林林带我去看戏。比起电影和话剧,仿佛戏剧更适合我们这种在农村长大的人,一些熟悉的东西会在戏剧里缓慢地归回到我们的身体和情绪当中。是川剧折子戏,我第一次看到变脸,那真是令人惊骇又赞叹的享受过程,舞台上的演员们,随着剧情的变化,不厌其烦地将自己的面具抹下或者拉开,呈现给观众一张或红,或绿,或蓝,或白的脸,人物的情绪、心理均用一张颜色各异的脸谱来表现。在北地,变脸这种技艺在晋剧中从未出现过,戏里一张脸谱像一个明显的标志,它用预先定义的好歹,设置一个人最终的命运走向。比起来,此刻的变脸似乎更具准确性,没有一张脸可以确凿地成为标志,而是在不断变换的过程中,使我们认识到脸所遮蔽着的一个人的思维和欲求,在某种程度上,脸既是人的,又是命运的,变脸不止隐射了命运的反复无常,也真实地镂刻出人类纷杂幽密的内心世界,亦暗示了人对人世易变的无奈和无力。

  记得当时我一直在感叹,要是有一张可以变的脸该有多好。林林的目光之中闪烁着我所熟悉的东西,有点软弱,又有点倔强,他跟我说,每个人都有一张可变的脸,不信你仔细看看镜子里的每条细纹,每个毛孔,每个表情,哪一个是旧有的你呢?在锣鼓器乐中,我遁着记忆往回走,真的看见短暂生命里程中,我的脸不断地被更换的过程。最好的,最美的,是最先被摘掉的那张。而我同样也看见,在无数的时间之中,隐藏着无数张脸,不止人类和动物,不止山峰和河流,亦不止天气和温度,还有更多我未曾发觉和预见的脸,在我们的身边不断不断地变来变去。而那时,我们无法体察某些暗藏力量的惊人嬗变,我们武断地以为此刻所拥有的是静止不动、永恒不变的。我们忘了,当我们在树下捡拾开裂的木瓜时,木瓜树已经开始酝酿明年要结的果实。而今年再次盛开的梨花,早也不是昨年春天开过的梨花了。这真是件既伤感又令人纠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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