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隐隐来了。
他,悄无声息,从日复一日灿烂的朝霞旁,从吹着晨风的一片一片的树叶间,从那一缕一缕斜阳的余晖里,从袅袅升腾着炊烟的屋顶上,蹑手蹑脚地走来了。
他藏在竹林深处,藏在辛苦奔波的影子里,藏在花一样迷人的梦境里,藏在或充实或空虚的日子里。你,听不到他“悉悉索索”由远而近的脚步,听不到他“呼哧呼哧”由缓而急的呼吸。他像是蹭着墙角的尘,一声不响挤进你生活的空间,让你在身心疲倦的时候感受他到来的信息,不可抗拒地地嗅到他的味道。
看不到他的身影,却能感受他可能就在不远处。在我偶尔闲下来轻轻叹息,或者不经意回头的时候,我隐约看到他的身影一晃而过,飘忽不见了。当我几乎忘掉他的时候,他又可以出现,躲藏在某个角落。有时候想质问一声:老,你来了?为什么不公明正大?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第一次觉察到老,是一个深夜,我习惯地躺在床上,顺手翻阅一本诺贝尔文学获奖作品《特朗斯特罗姆诗歌全集》,陶醉在西欧醉人的风情和浪漫的诗行里。这时候,老来了,他没有敲门,神秘地兴起一团水雾,又像一层薄纱,笼罩着我的眼,从此我的眼睛在夜里不再像湖水那么清澈,诗行有些模糊了,还有点重影的图像,如同水中月,雾中花。我揉揉眼,老,忽地又不见了,终于清晰了,可是不到几分钟,云雾袭来,字又看不清了。刚开始我以为月底因报表成堆引起视力疲劳,可能歇几天就好,我惊奇地发现,字体放大一号更清晰。我马上意识到,是老来了,他藏在我的眼睛里。
这个夏天出奇的热,树叶呼吸着热浪,脸色不再舒展。太阳很早就起来,街上白亮亮的,人们嘴里频繁地吐着一个字:热!我穿着裙子上班,在空调房里,老,化作一丝丝透骨的寒渗进膝盖和小腿,刚开始我还觉察不到这个不速之客,在我站起来整理报表的时候,腿的刺痛使我险些摔倒。接连几天,膝盖处一直隐隐作痛,其中有一次,上三楼都需要扶着楼梯,腿好像没有力量支撑身体,我脱掉高跟鞋,换上一双平底休闲鞋。我彻悟了,莫不是老来了,换了裤子,把腿放在太阳下晒烤,方觉暖暖的很舒服,我很久都不敢穿裙子,鞋子多半以坡跟为主。我意识到,是老来了,他藏在我的腿脚里。
周末擦地,发现地板上不少长长的落发,禁不住贴近镜子观察绸子一样的乌发,甩一下飘逸如云,猛然看见一根白头发,接着又发现一根。原来,老,趁人不注意,悄悄进驻我的发间,我毫不客气地拔掉它,吹剪了一个颇具个性的.发型。不久发现在老地方,一个白头发又倔犟地生了出来。老,顽皮地、挑战般地在我的发髻逗留、一根、两根……
走出门的时候,常常把钥匙插在门孔里转身下楼,等走出百米,突然想起,立即驱车回来,看到钥匙摇摇荡荡吊在门上,取下钥匙不禁哑然而笑:老,你好!是你来了吗?
等跟同事提及,大家一起惊呼:老了,真的老了。
老,像个神秘使者,在儿女拔节般的身高里,在父母渐渐年迈病弱的床前,在甘油三酯攀升的体检表中,在晚辈们不断变换的称呼中,如隐若现地走来了。
“我生四十有二年,忽忽不知老将至。”人到中年,发现老将至,起先是恐慌和震惊,继而很快神经紧张地制定了一系列强身健体的计划,养颜、补钙、科学饮食,科学保健,准备对老进行围追堵截。
初见成效,不免有些得意忘形,而当有人问及年龄,又有些失落。老降至,像洪水猛兽,让我们谈虎色变,让许多人沉湎于养身保健,旅游、美食、瘦身、装扮、整容,想尽可能享受青春,挥霍生命,赶在老之前。
老来了,他象征着失去,失去美丽,失去力量,失去一切。
有人曾把人生比作四季,春天是少年初成,青春萌动、放飞希望的季节,它充满了幻想,充满了向上生长的力量;夏天是人生熔炉的历练,是火一样的热情,是奋斗的激情;当生命走入秋天,有人慨叹“昨夜秋风凋碧树”的悲凉,有人看到“满地黄花憔悴损”的孤寂。
我在乡下看到真正的秋天,不只是雁南飞,荒草凄凄。它是仰望满树的葡萄、满枝的硕果溢出的那种满足感,它是天高云淡,看霜染山川的绚丽和从容,是微风拂面的惬意和镇定,是豆荚炸开的充盈,是回首春华秋实,不辜负岁月,是从不放弃耕耘的自信和无悔。老来了,从田间,从不懈的耕耘中,在风吹日晒的季节之后,送来成熟的气息。
忽然感到老将至。人生从盛夏走入秋天,其实是走入了收获的季节。我们以怎样的一种心态迎接这个自然规律。
老将至,需要一种乐观豁达的人生态度。
白居易和刘禹锡是同龄好友,两个人留给后世留下关于老的诗篇。白居易《咏老赠梦得》这样写“与君俱老矣,自问老何如,眼涩夜先卧,头慵朝未梳……”从这首“咏老”诗中,看到作者的性格和行为,老了,眼睛昏花,连头发都懒得梳理了,精神不振,郁郁寡欢。他们两人同在一年出生,也同享古稀高龄;而在遭际上,则大不相同,刘禹锡其实比白居易坎坷很多。他的脍炙人口的诗句其实也是他不屈不挠、老而不休的人生态度。
人谁不愿老,老去有谁怜?
身瘦带频减,发稀冠自偏。
废书缘惜眼,多炙为随年。
经事还谙事,阅人如阅川。
细思皆幸矣,下此便翛然。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人老了,没有人怜惜,身体越来越消瘦,眼花而发稀。刘禹锡不像白居易那么悲观,他认为老是财富,随着年龄的增加,看人看事就像看山川一样清晰透彻,积攒了丰富的人生体验,有了很深的洞察力。不要总说日暮西山,那晚霞还照耀的漫天通红,灿烂无比,令人陶醉令人神往呢!
很多人在秋季到老,总是哀伤叹息,古人换个角度,看枫叶流丹、层理如染。“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那霜染的红枫,像春天的花朵一样有鲜活的生命力,呈现出一种热烈的颜色,比二月绽放的花朵还要艳丽。这种积极地态度,乐观豁达的人生,沉淀在诗人的智慧里。
我在西南政法大学进修的时候,讲课的老教授已经90多岁,不敢说是鹤发童颜如神仙,但思路清晰,思维敏捷,多次参与学术谈论,撰写文稿。老教授说:生命只有一次,老是不可抗拒的规律,当你忙碌起来的时候,就已经感觉不到老了。
有的女子从三十五岁就放弃事业,终日在广场上跳舞健身,参加一系列防老的健身班。老就像一颗野草,你越关注它,想办法除掉他,他却总是出现在你身边,与你如影相随,烦恼着你。
老将至,需要一种生活的乐趣。
每个人在青春萌动的少年,都有过冲天的理想。这个理想在漫长的跋涉中,只有极少部分人达到了山顶。很多人早已被生活的重负磨光了当年的梦想,变得平庸,或者安于现状。蓦然回首,才发现当初的愿望已经匿于时光的背影里,而伴随着老之将至,退休迫近,才感到生活的乏味。
杜甫在《《丹青引赠曹霸将军》中,“学书初学卫夫人,但恨无过王右军。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曹霸在年轻的时候树立远大志向,开始拜师学书法,临摹的是东晋卫夫人,他志存高远,总恨自己的才华比不过王羲之。后来又学习绘画,一生沉浸于绘画中,竟不知道老之将至,到了忘我的境界。他酷爱绘画,视功名利禄像空中的浮云一样轻薄。
人总是要有些追求,有点爱好的。清闲和安逸固然是许多人向往的最高境界。兴趣和爱好可以充实内心,让你感觉不到孤独,感觉不到时间在流动。作家王蒙曾经向老年朋友建议,如果没有特别的专长,至少要发展一下个人爱好。我觉得王蒙的这个建议很好,保留或者培养一点自己的爱好,会使自己活得更愉快,精神更充实。
老将至,培养一点生活的情趣和爱好,让自己走出家门,贴近大自然,贴近历史,贴近沸腾的生活,就会忘记年龄,忘记孤独,学习是人生至乐,专长是不倒的依托。
有首歌曾经流行过,温暖了多少父母的心: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也该歇歇了。即使该歇歇了,也不要放弃自己的梦想,融入生活,不要把自己置身事外,做生活的旁观者。
老将至,收获的季节里不忘埋头耕耘。
老将至,是历经春天的细雨中播种希望,夏天暴雨的冲刷洗礼、骄阳的暴晒,收获温和的性情。他,走过太多的风雨和泥泞,不再是狂风暴雨,不气急败坏,不声嘶力竭,送来和煦的微风。
不再计较一点一滴之失去,燕子南飞还会再来,花谢了还会再开,“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人生无常,世事变迁,该经历的都经历了,所以不矫情,不放纵欲望,明白有舍才有得,送来成熟的风韵。
不再因为失落而懈怠,他走过千回百转,跃过激流险滩,如同溪水入海,到达舒缓的下游,送来静水深流的气度。
老,不是象征着失去,而是意味着成熟和收获。
在生命走过四十多个春夏,我准备以收获者的姿态,从容走进内容丰富的秋天里,收割一页又一页成长的记忆。等到老将至,坐在生活的田埂上审视一行行行走的足印,然后埋头躬行在充满希望的田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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