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语言散文

2022-09-03 散文

  在城中,花草是装饰,是点缀,是宠物,却比宠物次一等。它的地方在花盆中,或放在阳台上,或放在花架上。有娇嫩一点儿的,则养于深闺中。

  城市花草娇贵,可怜,很少见风日雨露。

  乡下的则相反。

  乡下的花草,生长在院子里,土堆边,或是公路边,很随意。有的是特意种上的;有的则是风吹来的,鸟拉下的:一颗种子,随意一落,风雨一吹一润,生根发芽,长成一花一叶,一树一果。总之,没人拿着喷壶,一天天地浇水照看侍弄着。

  花草长在院子里,土堆边,这些,和乡下人相似,随遇而安。大概是因为性气相通吧,乡下人能和它们交谈,能听得懂它们的话。

  草木有语,这是城里人不相信的。

  草木之语,城里人也是听不懂的。

  柳树发绿,点种洋芋。

  在乡下,一到正月,就要种洋芋。

  种洋芋的地是坡地。洋芋命贱,种在肥地,反而只长秧子,一地绿乎乎的,无边无岸,一挖下去,下面的洋芋只有指头蛋大。

  原来,是什么种子长什么地。爹说,洋芋这东西命硬,和农人一样。

  于是,到了秋冬,庄稼一收,总有一块坡地空在那儿,闲闲地放着。这地,得是阴坡,得是沙地,得向阳。四周的麦苗长起来,青绿一片,如一床毯子。而这块地,却安静如一个邻家女子,看着别人女孩出嫁,一点儿也不急。

  它,是给洋芋留下的。

  种洋芋,在乡下一般是不用化肥的,用的是火粪。

  到了正月,初五一过,爹拿着刀上了坡,将荆刺啊树棍啊茅草啊,割上了一大堆,堆在地中间。过两天,阳光一晒,干透了,爹就拿了锨准备上坡。我们小孩子一见,知道是烧火粪,也嗷嗷叫着跟了去。

  爹在地上竖着并排挖了几条渠,做了通风的烟囱。然后,把柴草平铺在上面,堆码整齐,一锨锨的土浇得高高的,谷个子一样,然后手一拍,将军一样喊一声:“点火!”

  我们欢叫着,节日一样兴奋着,东边点一把火,西边点一把火,顿时,火堆燃起来。我们伸着手烤着火,脸被烤得红通通的。

  爹点一锅烟,坐在旁边吸着,火灭了,喊声:“走嘞!”

  我们也喊一声:“走嘞。”

  走了好远,回过头去,看见一缕浓烟仍在蓝天下直直冒起。爹说,土堆里的火还没熄,熬着吧,熬了几天,开始筛火粪。火粪一筛,泼上大粪一拌,就能当肥料种地了。挖一个坑,扔上一个洋芋,放上一把火粪,再盖上土。

  有时,我也跟着上坡,虽然小,却能帮得上忙。

  一块地种完,回家路上经过河边,爹看见柳树,总会撂上一句:“柳树发绿,点种洋芋。”我一抬头,河边的柳条果然绿了,软了。河沿上有一树野桃花,冒出淡红的花苞。

  那天是正月十四,多年后我还记得。因为,隔天就是正月十五。爹说,种完洋芋,好好过十五。我听了,感到很快活,无来由的快活。

  茶芽一冒,清明就到。

  小时,婆常常念叨:“茶芽一冒,清明就到。”

  我亮着眼睛问:“茶芽是啥?”

  婆张张嘴,又眨眨昏花的老眼,说了半天,也没说清什么是茶芽。那时很小,只知道茶是叶子的,哪有茶芽啊。婆也说不清,因为她说的是一句当地的谚语啊。再说,她老人家也没见过茶芽。最终,婆无奈地拍一下我的头说:“打破沙锅问到底,硬要问沙锅能煮多少米。”

  长大之后,我看到了茶芽。

  故乡在山里,那儿山不高,圆圆的馒头一样,长着桐子树,长着槐树,一片一片的,到了四月,一山白槐花,一村子的香气。秋天吧,桐籽结得比鸡蛋还要大。

  山坡是沙地,不瘦,不敢说一把攥出油,但也黑黑的。

  一年,有县林业局的人来,看了说,好地,种茶吧。于是,一车车茶籽送来,在山林里挖上坑,将茶籽埋下,发芽长高后,其他树一砍,仍是一片青绿,一片香气,不过不是花香,是茶香。茶叶真香哎,尤其六月天,蹲在茶林中,热汽一蒸,漫天清香,自己也仿佛变成了一粒茶芽。

  茶芽吐出时,正是三月。

  那时,刚修剪过的茶枝,密密麻麻,冒着一层茶芽。有人说,茶芽如蚁。这比喻很恰当,茶芽确实细小如蚁,不是绿色,是一种淡嫩的颜色,上面有一层茸毛,白乎乎的。尤其早晨,站在茶林边一望,一层白乎乎的雾气中,每一颗茶芽上凝结一颗露珠,晨光一照,一片彩线,还耀眼哩。

  茶芽出来,清明也就来了。

  这时,一家家的坟山上,就会零零落落响起鞭炮声,在洁净的阳光中,没有悲戚,没有伤感,有的是一种温馨。清明,是一种回归,一种寻根,一种反哺报答,乡下人做得有条不紊,古风浓厚。鞭炮之后,会在坟前放一壶酒,几个酒杯,还有几碟菜。

  每年清明,茶芽一起,我在远处就想到了婆的话,“茶芽一冒,清明就到。”

  婆活着的时候问:“旺儿,长大了,清明祭婆不?”

  我说:“祭!”

  婆不放心地说:“走远了呢?”

  我脆脆地说:“走远了也回来祭。”

  婆就笑了,眯上了眼,亲着我说:“我的孙子好孝顺哎。”

  婆已离世十几年了,多少个清明我都身在异地,没空回家。只是那句谚语,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茶芽一冒,清明就到。

  结巴草长,六月栽秧。

  结巴草是一种很难缠的草,在乡下,农人说起结巴草,不是说讨厌,是说难缠,好像结巴草是一个顽皮的娃娃,纠缠着他们,让他们撒不开手。

  结巴草真难缠的。

  这种草,生命力超强,无论田埂上,小路上,它都能茁壮生长。至于田间,更是它们铺张伸展的好地方。它们一节一节向前铺展,每铺展一节,节上就生根,扎入土中,长成新的草儿。这样一来,一丛结巴草,几天之后就会铺成一片。

  这种草,扯下来后,不能随意扔,随意一扔,几天之后,它又扎根生长,因此,有经验的农人把它扯了,一堆堆堆起来;也有人随手把它扔在玉米叶上,或者挂在玉米棒上:它挨不着土,也就无法再生长。

  乡村人,就是依草而生,依草而活的。一方面,他们和草搏斗着;一方面,他们又离不开草。

  他们恨结巴草,可是,又爱着结巴草。

  他们说,结巴草长,六月栽秧。

  老家栽秧不是用机器,田块很小,机器施展不开,所以,只有用牛整。有一个笑话说,一家请了一个牛把式,告诉他,自己今天要整十五块水田。牛把式吓了一跳,到了地里,松了一口气,一块块席子大的田地,很快就整好了。可是整罢,左数右数也才十四块。无奈之下,拿了斗笠准备走,这才发现,斗笠下还扣着一块水田。

  地块不大,但他们栽秧却十分细致。

  我曾栽过秧,左手捏秧把子,右手分出几根秧苗,往水田中一插。插秧,是个技术活,不能深,深了的话,再次返青生长十分缓慢;也不能浅,浅了,随水漂散。

  一天秧载下来,腰腿酸痛,晚上都睡不踏实。不过,经过秧田的时候,指着那几行秧苗对别人炫耀:“那是我栽的,长势咋样?”那种得意,是难以表述的。

  这种得意,我已经十年没再感受到。

  叶红石头黑,勤人种早麦。

  一直以来,我把这个谚语都读错了,我以为是“叶红石头黑,穷人种早麦”呢,我们那儿,“穷”“勤”读音不分。前段时间,娘来城中看我们,住了一段时间。有一天,她早早起来,坐在阳台前的窗子旁,望着外面的山,许久之后,一声长叹:“山红石头黑,勤人种早麦。”

  我不解地问:“娘,种早麦的人家理应富足啊,怎么会穷呢?”

  经过娘解释,我才知道,是勤人,勤劳之人,不是穷人。

  几天后,娘就回去了,老家,娘还有两块田,合在一起拢共不到一亩。但是,娘把地收拾得很细致很平整,每年此时,娘都会在地里撒上麦子。

  乡村人对地的作用认识很窄,就是种庄稼。

  近几年,乡村引进了黄姜,还有丹参,很来钱。可是,一些老年人专弄了一块地,上足底肥,放着种麦子。无论儿女怎么劝说,也不许种了黄姜和丹参。用他们的话说,那些东西喂不饱肚子,没庄稼来得实惠。

  于是,一到秋季,麦苗仍然是小村的一道风景线。

  种麦子时,土地已经空旷了许久,已经吸饱雨水,蓄势待发。这时,牛把式来了,犁架上,牛嚼着草,早晨的雾升起,遮住了近处的田远处的地。远远的,传来挖地边子的声音,还有咳嗽声。主家提了化肥,在田里一撒,拍拍挎篮,意思是撒好了。

  牛把式扶了犁,鞭子一摔,抖起一朵鞭花。犁铧划过,潮湿的土块翻起,土气上升,雾更浓了,里面还弥漫着泥土的味儿,很好闻的。间或,雾气里传来几句说话声,还有小牛犊子哞哞的叫声。这时,它们在田间撒着欢子,十分欢快。

  地犁罢,还要撒种籽。

  种籽撒罢,还要把地整平,土坷垃敲碎,一整套的工序,很麻烦的!

  种地就是麻烦事,怕麻烦,就别种地啊!乡下人常说,好像他们从事的是一种多么神圣的事情。这种神圣,只有他们体会得到,只有锄头体会得到,只有长天大地体会得到。对,体会得最清楚的应当是草木。不信?你也听听草木之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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