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一个早晨,习惯地打开一扇窗,略带凉意的空气扑面而来。无意间瞥见窗台上散落着几片鹅黄的树叶,大约是刚刚落下的,还没有枯萎。小小的叶子一旦离开了母体,失去了养分和光泽,便有了茕茕孑立的味道。一首委婉的曲子从窗外某一处飘来,是钢琴版的《风居住的街道》。聆听着熟悉的音乐,我的心绪一下子回到了十年前曾经居住过的小街,与那条小街有关的温馨往事一一浮现。
在古城,这样的小街很多,长则千米,短则几百米不等。如此众多的小街,串联起来,纵横交错,四通八达,构成了古城民居习俗的自然格局。朴实无华的市井人家,实实在在的百姓生活,凝聚着地气和人气,仿佛是一幅幅笔法古朴的年画,一道道百看不厌的风景。而我所住过的街道,既不能称之宽敞也不能谓之幽深,比大街略小,比巷子稍大,其实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街。
说它普通,也有独特之处。就是沿街长有两排高大的洋槐树,粗壮挺拔的树干,型如伞状的树冠,一年四季,除去严寒的冬天,其余的时间里,整个街道都置于洋槐枝叶的覆盖之下,蓬蓬密密,浓荫匝地,幽静而惬意。像极了一对对情侣,相互依偎,顾盼生姿,摇曳多情;又像是忠实的哨兵,默默地守候在街道两旁,用自身的肢体语言,述说着岁月的故事。像这样只种植洋槐一个树种的街道,在当时的古城里也是凤毛麟角的。这里有一个故事:据说九十年代初期,一个浙江人在这条街上通过经营服装赚了钱,便想为街道做点善事。在征得相关部门的同意后,浙江人从外地买回来一批洋槐树苗,沿街道两边悉心栽下。也许是这里的风水好,也许是这个树种适应性强,这些树苗竟然颗颗成活,茁壮成长。一晃十年过去了,那个浙江老板早已不知去向,而这些洋槐已成参天大树。整齐划一的洋槐树,让这条街道洋溢着别样的色彩,也让这里的生活充满了情趣。
有了树,便留住了风,于是便有了诸多的风景。
我在这条小街满打满算住了不到三年,是在街道末端的一个大杂院里。这个大杂院共有三跨院落,住着十几户人家。左邻右舍,朝夕相处,鸡犬相闻,抬头不见低头见,几年下来,相处得十分融洽。总体上说,这条街道没有比较高大的建筑物,以类似的大小杂院居多。偶有那么三两栋简易的二层小楼,也是邮局、银行、电信局等单位或是便利商店。整条街依然维持着旧时的布局,保持着古朴的自然风貌。
不论春夏秋冬,每天早晨,小街的寂静便被上班族和上学的孩子们所扰动。各色人等从自己的院落匆匆而出,汇集在街上形成熙熙攘攘的人流,自行车玲声,电动助力车及汽车喇叭声响成一片。人群中的中年人大都衣衫整洁,表情持重,步履坚定。青年人则花样百出,各具特色。有的小青年还揉着睡意朦胧的眼睛,打着哈欠。有的年轻女孩手里拿着手机,耳朵里塞着耳塞,目不斜视,边走边听。有的年轻夫妇领着孩子急匆匆赶往幼儿园,大约是孩子撒娇或是不听话,一时间孩子哭,老婆叫,男人的呵斥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而上学的孩子们,三一群俩一伙,穿着色泽亮眼的校服,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在人流中急不可耐地穿梭而过,奔向街口。人流过后,小街又恢复了原有的宁静,只有洋槐树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到了中午,天气好的时候,会有三三两两的老人搬个小木扎坐在自家门前的洋槐树下,东一句西一句地唠着家长里短:什么谁家买了新房,要搬离街道;谁家新娶了媳妇,酒席办的气派;谁家添了孙男玉女,张罗着要办满月酒;诸如此类的话题永远不会枯竭。在一个理发铺子前,剃头师傅很有耐心地给一老年顾客仔细地刮着脸,时不时地在挂在树上的牛皮条上蹭蹭刮脸刀。旁边有几个老人围住一副象棋盘,手里下着棋,嘴里叫着劲,正杀的天翻地覆,不亦乐乎。由于古城实行的是朝九晚五的上班制度,中午时间上班族并不回来,只有午间放学的孩子们的嬉笑声打破了小街的平静。这个时辰是小街最悠闲的时光。到了晚上,上班族回来了,小街口再次喧闹起来。返家的人们步履沉重,从街口涌入,手里大包小包,吃的用的应有尽有,人人神色疲惫,匆匆而过,最终散尽在小街深处的各个院落里。
印象最深的是街口处的一家羊杂碎店,店面很小,不足十平米。店主人姓纳,是个五十多岁的回族妇女,人称纳阿姨。纳阿姨瘦小精干,手脚麻利,整个店面全靠她一个人在张罗,没有请帮手。店里面坐不下人,便在店外面的两颗洋槐树间搭了个布棚子,棚子下面摆了三四套桌椅,前来就餐的人们就在这里入座。一年四季,整个小街里就属这家羊杂碎店的生意最火爆。每天清晨,前来吃羊杂碎的人络绎不绝,就餐者不仅仅是本街道的居民,还有城里其他地方的人慕名而来。常常是桌子前坐满了人,旁边还站着很多人耐心地等待着座位。我也偶尔光顾这家店,不是不爱吃,主要是担心吃多了会增加胆固醇,有健康上的担忧。说实话,纳阿姨的手艺堪称一绝,她做的羊杂碎风味独特。把羊的内脏、头蹄肉,收拾干净,把面肺子灌好,入开水锅煮熟后捞出,切成丝。以原汤下入切好的杂碎丝,加葱、姜、蒜末、红辣油、味精、香菜,美味的羊杂碎就做好了。那红色的便是辣椒油,绿色的是青葱香菜末,油色下面是乳白色的鲜汤。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羊杂碎,喝一口鲜汤吃一口杂碎,不膻不腻,味道香醇浓郁,入口生津,回味无穷,且营养丰富。尤其在天凉偏冷时节,食用可御冷驱寒,吃者往往半碗未下肚,已遍体生热,一碗吃完,热汗淋漓,舒畅无比。时间长了也知晓了纳阿姨大概的身世。她早年守寡,就凭着这个手艺拉扯大了五个子女。如今儿女都已成家,纳阿姨依然孤身一人经营着这家小店。不是儿女不孝顺,而是纳阿姨放不下这门手艺,舍不得这条小街的人情世故,用纳阿姨自己的话说:“钱多钱少倒是次要的,只是撇不下老街坊老邻居”。久而久之,这家羊杂碎店便成了这条小街的金字招牌。
紧挨着羊杂碎店的是一家牛肉拉面馆,店面不算很大却干净整洁,里面摆着十几张桌子,店主是老两口带着儿子媳妇小两口,均是来自甘肃临夏的回民,从相貌上看与一般的回民有所不同,高鼻深目,仪表堂堂,有着鲜明的中亚人血统。牛肉拉面的正宗应是兰州拉面,讲究的是:一清(汤清)、二白(萝卜白)、三红(辣椒油红)、四绿(香菜、蒜苗绿)、五黄(面条黄亮)。兰州拉面的特色是汤汁,这汤汁是用牛骨熬制的,调料的味道偏重些。到了古城,依据古城人的口味做了适当的调整,依旧采用牛骨煮的的肉汤,但各种调料的味道明显淡化,更加突出了肉汤本身的鲜味,于是这种牛肉拉面更加清香自然,得到了古城人的推崇和喜爱。这家拉面馆的生意也不错,儿子是主厨,技艺精湛。一块小小的面团在他手里花样百出,圆面能拉出粗、二细、三细、细、毛细5种款式;扁面能拉出大宽、宽、韭叶3种款式,以满足顾客不同口味和需求。这种中国式的快餐快捷方便,清滑爽口,既经济实惠,又食用方便。更适合年轻人的口味,店里的顾客尤以年轻人居多。
除此之外,这条街上还有许多各具特色的饭馆,有大名鼎鼎的重庆苏大姐火锅店,有桂林米粉店,陕西的凉皮店,还有上海本帮菜馆,扬州小吃店等等,不一而足。都说古城是座移民的城市,不同地域的饮食文化在这里安营扎寨,争奇斗妍,从这条小街便可窥见一二。
春天的时候,洋槐树的枝桠上染上了新绿,早晨的洋槐树下便是街道里老人晨练的场所。有打太极拳舞太极剑的,有劈腿动胯的,还有沿着街边慢悠悠散步的。最有趣儿的是与我同院住的一个老汉,专门找了一颗粗壮的洋槐树,用自己的后背撞击树干,嘴里还发出:“哟嗬!哟嗬!”的声音。每每看到,我总感到很好奇,还特意问过他这是什么锻炼方法。他回答:“接地气!”我没听懂,摇了摇头走开了。后来细细一想,大约是有活络筋骨,促进血液循环的效果吧,真是一个痴得可爱的老人。
从四月中下旬开始,街道上的洋槐树瞬间美艳起来,满树的洋槐花苞在阳光下睁开微闭的双眸,一串串白色的小花密密匝匝竞相开放。阵阵浓郁的花香在街道里萦绕,沁人心脾。到了五月份,街道已成了槐花的海洋。站在街道口一眼望去,沿街两排高大的洋槐树上,绿叶白花,繁华似锦。那一串串,一簇簇,一摞摞雪白的槐花在绿叶的衬托下,素雅芬芳,分外扎眼。风一吹,氤氲的香气涌动,花香四溢。每天早晨起来,推开一扇窗,一股香气直扑面颊,令人神清气爽。晚上下班回来,呼吸着醉人的芳香,心旷神怡,周身的疲惫立时烟消云散。此情此景,不由得想起了曾经读过的一首赞美槐花的诗:
五月槐花开,如雪似蝶徘。
微微风簇浪,串串浮阳台。
阵阵清芳沁,翩翩天使来。
问君为何事?还世一清白。
好一个“还世一清白!”把槐花盛开的神韵及其意境概括的恰如其分,惟妙惟肖。
而此时,街坊邻居们的餐桌上又多了一道应时的佳肴:槐花饼。邻居送了我一些,尝了尝,味道不一般,满口的清香,确是美食。据邻居介绍,槐花有药用价值,能清热凉血,清肝泻火。看来这圣洁的精灵不但有观赏价值,还有实用价值呵。
如果碰到雨天,小街会是另一番景象。一场雨后,街道上落满了槐花,那白色的花蕾躺在在路面上残存的水洼中依然娇嫩欲滴,此情此景未免令人感到惋惜。不由得抬头看看树,感觉树上的花并不见得少许多,依然是满树繁花,累累绽放。或许这雨是在有意无意地帮助槐树完成了自身正常的推陈出新吧。
洋槐开花一直持续到六月底,花期过后,时间进入了盛夏。这时的小街绿荫匝地,似乎感觉不到太阳的专横与骄奢。晚饭后那些因室内空气闷热而睡不着觉的街坊邻居们,便会走出自家的院落,坐在门前的树下纳凉。如水的月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给地面上散下了一片碎银。人们手里挥着蒲扇,驱赶着扰人的蚊虫,听着头顶上的树叶在晚风中沙沙声响,体内的燥热去之八九,感觉十分舒坦,有一种超然的意境。而女人们成堆的地方,往往是最喧闹的,不时地爆出一阵阵开怀的大笑。小孩子们则在大人身边钻来窜去,或是在树下玩藏猫猫的游戏。这是小街最富有人情味儿的一幕,质朴的乡音,共同的关切,各种乡情,亲情,友情融汇在一起,如同陈酒一般甘醇而浓郁。精明的商家适时地在街口宽敞处摆出了烧烤摊子,这些摊子便成了年轻人扎堆的地方,三五好友在此小聚,喝啤酒,吃烤串,天南海北胡侃一番,开心的不得了。那些不愿意回家的情侣们,也聚在那里优雅地细嚼慢咽,在树叶沙沙声中,悄悄地吐着情话,尽情地享受着夏夜里的浪漫与温馨。
进入秋季,这条街便有了一种悲壮的美。随着天气的变化,树上的绿叶逐渐变黄变淡。秋雨霏霏,落叶纷纷,一地凄凉。这洋槐的叶子并不大,从树上落下,在空中飘过,纷纷扬扬,犹如蝶儿翩翩起舞。最终毫无声息地落在房顶上,落在台阶上,落在道路上。只有秋风乍起时,树上的叶子沙沙作响,路上的落叶也被风卷起,打着旋旋儿,顺着街道朝前滚动,也发出沙拉拉的声音。这声音犹如一曲凄婉的排箫音乐,撩拨人的神经,扰动人的心扉。从洋槐树迎着春潮吐出萌芽开始,到夏日里绽放成花的盛宴,再到秋风里所有的树叶飘零飞扬,一个生命周期结束了,也孕育着下一个生命周期的起始。从某种意义上讲,秋天的落叶相对于对春天的芬芳,既是一种功德圆满,也是一个必然的终结,这个结局其实在早在春天就已经深深埋下。只有到了秋天,人们才会幡然感悟到生命的璀璨与枯萎竟有着戏剧般的联系。人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却又不愿看到这样的结果。自然界通过周而复始的轮回,巧妙地诠释了生命涅槃的深刻内涵。而这条小街则在季节的替换中积淀着岁月的风尘,慢慢变老。
我便是在这样落寞的一个秋天离开了这条小街,举家搬到古城另一个城区居住,由于距离较远,一直没有机会返回小街,心中倒是时常念起。直到四年后借一次办事路过的机会,顺便到小街转了转。此时正是小街各家做晚饭的时间,街道上漂浮着一层淡淡的烟雾,临街敞开的窗户里响起了锅碗瓢盆交响曲,间或有卤肉的香气。暮色中的小街变化不大,似乎更陈旧了,陈旧得有些陌生,有些遥远,有些迷离。唯有那些洋槐树愈发地高大挺拔,郁郁葱葱,焕发着勃勃生机,透着一股子精气神儿。自然免不了到街口的羊杂碎店吃上一碗久违的羊杂碎,还是老味道,依旧那么香醇。只是店主人纳阿姨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身边有她的一个女儿在帮厨。纳阿姨还记得我,拉着我的手嘘长问短。我望着纳阿姨花白的鬓发,衰老的容颜,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只有感叹岁月的无情,世道的沧桑。
这几年,古城的变化很大。经济的发展,城市的扩容,旧城区的改造,使市政建设进入了发展的快车道。古城日新月异,高楼大厦如雨后春笋般地矗立起来。去年秋天我抽时间专程去了一趟小街,小街已经整体拆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八车道宽阔笔直的柏油马路,路两旁是新设立的古城中央商务区,庭院式的绿化带,姹紫嫣红,一弯新月般的人工湖,美轮美奂;阳光下的乳白色商务楼群在绿荫掩映下,耀眼夺目,给人一种全新的视觉冲击。变化之大,天翻地覆。再也找不到原小街一丝一缕的痕迹了,连一片洋槐的落叶都不曾留存。望着眼前的城市新景观,我想起了那些曾经和睦共处的街坊邻居们,他们的音容笑貌仿佛历历在目。而今他们已经分散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开始了新的生活,再聚到一起恐怕很难了。那个羊杂碎店的纳阿姨不知身在何处,如果身体康健的话,我想她还会重操旧业,很想念那一碗热腾腾的羊杂碎。还有那些美丽的洋槐树,等待这些生灵的会是怎样一种结局呢?或许它们已经被砍伐掉,变成了各种建筑材料,成为高楼大厦中的一份子;或许被整体迁移,在城市的某一处落地生根,在蓝天下撑起一片绿荫。
古城的巨大变革深刻地影响着城市人的生活,人们的衣食住行习惯和思维方式也会随着城市的改变而改变。伴着时光的流逝,也许我们失去的不仅仅是一条或若干条这样的小街,还有在漫长的岁月里所积淀的一些美好的值得珍惜的东西。
我用笔记录下小街,纯粹是为了忘却的纪念。这条树影婆裟的、流溢着浓浓人间烟火味道的小街,在我的记忆里依然活色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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