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钱散文

2022-09-01 散文

  有钱和我住一个庄,他不但是个穷孩子,还是个苦孩子。他大是个结科子,一说话就眼睛紧闭,嘴角满是吐沫,嘴唇蹩得紫黑,遇上着急事便结巴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妈罗圈腿,长条脸,高颧骨,人长得丑,说话声音大且节奏快,像爆豆子一般。他家和村人交往不多,人们注意他家的唯一由头是他父母亲吵架:实力悬殊,胜败早定,但看起来热闹。其实这热闹也不是白看的,每看一次都会被有钱的奶奶美美骂一顿。

  他奶奶是个麻子脸,话不多,但说一句就能毒死苍蝇。因为家里人都不好说话,有钱就成了他家的代表,常听村人喊:“有钱,你家猪在窑硷山上吃苜蓿哩,快赶回去;”“有钱,吃完饭到后庄开会,乡上来干部了。”名义上是给有钱说,其实是给他家大人听。

  那时候的有钱小小的、瘦瘦的,脸上五麻六道的,袖口和衣襟上锃光锃亮的,成天像个泥猴儿一般。这倒不全是他不讲卫生,更主要的原因是衣服少。一件衣服从春穿到夏,从秋穿到冬;春秋是夹衣,夏天是单衣,到了冬天塞进棉絮又成了棉衣。最令人奇怪的是他的发型:上面剃得净光,只有后脑勺上留一撮头发;那头发不多但很长,辫成一条细细的小辫,像老鼠尾巴似的。一次村里有个小孩开玩笑说要剪掉那小辫,他妈坐在那家人的窑硷上骂了一个下午,什么人也说不进去。这时正好有个乡干部下乡路过,批评了她几句,原本想了事,谁料竟把事情闹得更大了,他妈不但骂那乡干部,还要从窑硷上往下跳。急得全村人给她说好话,最后那家人送了她几颗鸡蛋才算了事。据他妈说,这不是平常的小辫,是“天毛儿”,是有钱的命根子,谁敢动有钱的命根子,她就敢刨谁家的祖坟!

  别看他们嘴上这么说,其实对有钱并不太关心。别的同龄小孩都上学了,唯独有钱没有上,成天侍奉那两只奶山羊。有村人去劝说,反被他妈骂了个败兴:“猪槽里没食把狗愁的,关你们什么事?”他父亲则力陈有钱不是上学的料:“一盆糨子不开缝,天生下就是个戳牛屁股的货!”劝说的人当面不好说什么,一下硷畔就骂:“一家子打烂也做不成一个!”

  有钱天生好动,热衷于幻想和游戏。《水浒传》电视剧一播出,拦羊铲就成了他的大刀,逢树劈树,遇草斩草,一边在院子里折腾,一边唱着“风风火火走九州”。《西游记》动画片播放后,他又变成了孙悟空,连枷棍成了他的金箍棒,老母猪成了他的白龙马,上窜下跳,指东打西,直整得小院子黄尘飞扬,狼藉一片。随着电视剧的增多,他玩的花样也不断增加,什么热闹玩什么,怎么邪乎怎么玩。

  他家是一个独门院子,面积不大,但对于有钱来说,已经是一个相当不错的阵地了。他把镢头当成“冲锋枪”,把所有能看到的东西都当作假想敌,成天搞“军事演习”:一会儿溜着墙根下侦察,一会儿趴在门缝里张望,一会儿就地卧倒作狂射状,嘴里“叭叭叭”地不住气喊,身子“噌噌噌”地就地向前蹭,还真有那么一股劲儿。

  有钱最大的愿望是当一名驾驶员,但哪有车让他开,家里的一辆架子车就成了他的“小车”。他成天把这辆“小车”前院推到后院,后院推到前院。有时,趁着车子的惯性,还能站在车辕上显摆一下,像耍杂技的演员一般。有一次,不知是驾驶失误还是刹车失灵,车子冲出院子翻入深沟,他被摔出车外,碰破了脑门,血珠子直往下滴,坐在路上哇哇地哭。他妈过来看了看,认为没大事儿,照屁股上踹了一脚,又忙自己手头上的活儿去了。

  有钱还有一个爱好就是骑驴,但也是没驴骑。除了我在饮牲口时偶尔能满足他一两回,再没有人给他这个机会。于是,他就改为骑羊和骑猪。时间一长,家里的羊和猪都怕他,一见他老远就跑。他就拼命地撵,翻圪塄上垴畔,穷追不舍。实在追不着,就拉一根木棍作顶替,“驾——驾”地扬鞭催马,骋驰在院子里、硷畔上。

  最疼有钱的,是他奶奶。他爸和他妈打骂的时候,奶奶就像老母鸡一样护着他。庄邻院舍有谁欺负了有钱,她就拿一根毛绳往谁家门上吊。只要麻子婆在,没人敢说有钱的不是,没人敢欺负有钱个半点。所以有钱哭的时候,总是喊“奶呀——奶呀”,从不喊妈、喊爸。

  凡有钱提出什么要求,她奶奶都尽量满足。有钱在地上画了个图,说是一匠马。奶奶看了说:“这哪是马?马不是这个样子”。她在地上捡起一截木棍子,三勾两勾,就画成一匠马。这幅画一画成,有钱就激动了,缠着麻子婆一会儿画山羊,一会儿画毛驴,一会儿又画苹果……在他所有能想起的东西都画过之后,他最后要求麻子婆再给他画个猪八戒。奶奶常不看电视,哪里知道猪八戒什么样,画一次通不过,画两次通不过,整整画了一个下午,最终还是没通过,但有钱却对此有了兴趣,又成了一个画家。场院外、道路上,到处都有他的作品。有长翅膀的火车,有结了西瓜的果树,有戴着眼镜的武松……怕这些画被牲口踩踏,他经常拿着棍子赶羊撵狗,保护他的作品。地上画了一段时间后,他又开始往墙上画,村道两旁的崖壁上、窑垴畔的梯田格塄上,到处都有他的画。有一次,他家刚灰了三孔窑洞,他不知从哪里弄来半截子电池芯子,把白灰墙画了个五麻六道。为此,他爸美美地打了他一顿,连她奶都没敢护。

  村里的小孩都爱逗有钱,唯独我不这样。一是因为我比他大好几岁,二是他喜欢我,最听我的话。我上学时还倒罢了,我辍学回家放羊后,他就成了我的“跟屁虫”。我上山他上山,我进沟他进沟,风雨无阻,形影不离。我渴了,他就会拧开盖子的水壶递到我手中;我挖甘草需要镢头时,他就会把镢头递我手上。

  我们在一起也不是总做好事,有时也做些不大不小的“坏事”。当然是我出主意,他执行。

  有一年腊月村里来了个光头老汉,坐在碾盘上给一群妇女吹牛皮,大家都听不下去了,他仍然不识死活地吹,吹到兴奋处竟手舞足蹈,唾沫点子溅了我一脸。我很生气,就找了一大缸子凉水递给有钱,暗示他装作不小心倒进老汉的裤裆。他领到“任务”后,便端着缸子转着圈儿跑开了,跑到老汉面前时,一个趔趄扑到老汉怀里,把一缸子凉水完完全全地倒进了他的裤裆。光头老汉狼狈不堪,直冷得牙关子打得“扑楞楞”响,把一群婆姨女子笑得差点尿裤子。

  村里有个泼妇,打庄骂舍,欺大压小,村里没被她骂过的人少,大家见了都躲。我们就想让她吃点苦头,学电影《小兵张嘎》的中情节,堵她家的烟囱——我隐蔽在远处给指挥,有钱拿青草堵。她来了,我让有钱躲起来;她走了,继续堵。整得那个婆姨做一顿饭往窑硷上跑好几回,吃一顿饭流无数次泪。最后实在撑不住了,只好请娘家她哥哥来帮助修烟囱。挖开了烟囱一看,才发现塞在里边的草。那婆姨又炸了,跳着蹶子又骂开了,被他哥哥制止了,他哥哥说:“你不要反端着镜子,只照别人不照自己。为什么别人烟囱好好的,你的被塞了呢?你不改你的脾气,吃亏的日子还在后头。”说起来也怪,打那以后那婆姨不再骂人了。人们都说是塞烟囱起的作用,有钱为此很骄傲。

  杨六家买了一辆飞鸽牌自行车,他的大儿子狗剩成天在场上骑着转圈圈。我想让他把我和有钱捎在后衣架座子上坐一会儿,哪怕是一圈也行。狗剩不仅不让坐,还细声二气给我们讲了一大气这车子有多么贵重,讲完后屁股一蹶上了车子,“叮呤呤”按着车铃走了。我就和有钱在狗剩经常骑车路过的下坡处挖了一个坑,上面蓬上蒿草,专等狗剩经过。可巧有一天,狗剩正好骑车从这里经过。由于下坡路车速本身快,加之又有我们这些拦羊娃娃们看,狗剩的车速就更高了。在狗剩正高兴得意的时候,自行车前轮已经陷进了有钱挖的坑内,一个跟头,狗剩连人带车摔出了路边的草丛,疼得半天爬不起来。回到家里后,狗剩在炕上睡了半个多月,从此也再没有见过他骑自行车在场上转圈圈。

  有钱八岁时,他父母开始给他安排活,拔猪草呀,提水呀,送饭呀,哄弟弟妹妹呀,给牲口上草呀,反正是不能天天和我一块放羊了。但只要有时间,他还是爱跟着我跑。只要他来,我就把好吃的尽他吃,教他写字算题。这时候我才发现,有钱的脑子特别灵,无论什么知识一点就醒,一学就会。我不明白,他爸怎认为他不是个学习的料呢?

  有钱九岁那年,我离开老家到县城打工去了。我临走的头一天晚上,他钻在我的被窝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出发时,他又把我送下硷坡,送过河湾,送出村口,直送到村外的一棵大白杨树下才分手。他叮咛我经常回来看他,我叮咛他一定尽快上学。我过了一道砭,望见他还站着白杨树下;我过了一面坡,望见他仍然站在白杨树下;直到我看不见了他,他看不见了我,我想他应该回去了吧?

  等我再次回到家里时,他家里已经没有人了。窑门上顶着葛针,院子里长满了蒿草,周围静悄悄的,只有山风吹动窗户上的残纸在啪啪作响。家里人告诉我,他爸一年前患肝癌死了,他妈改嫁到邻省一个偏远农村,他和他弟弟、妹妹也跟着去了。他奶奶因为死了儿子,走了孙子,也撒手人寰了,临终前也没见着有钱一面。

  一晃二三十年过去了,我再也没见过有钱。听村里人说,他光景过得仍旧不怎么样,还患了一身病。还听村里人说,他经常问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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