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野火焰。
奔跑的火焰把我惊醒。
我困意全无地坐着,几天奔走的劳累活生生地被火焰驱逐。接连有烧得正旺、余烬未灭的火焰飞快地跑过,沿着铁路线两条延伸的铁轨,火焰的高温像把刀从我脸上刮过去。车窗是打开的,靠窗坐的我可以将火焰看得清楚,还有它的气息被我呼吸。钢轨和火车也感到了火焰的热情,许多和我一样坐在窗口,闲聊、吞吐烟雾吃着零食,趴着睡着站着的人,他们一定也被火焰震住。
火车正穿行在河南的土地上。眼中收下的两旁都是平整的已收割完毕的田地。树少,稀稀落落的几棵,成了一种点缀。几乎所有的田都是栽种的玉米,那些早摘下的玉米被搬回家中,一根绳子圈成一把一团,甩在家院子的围墙上,平顶上,禾场上。剩余的玉米秆被放倒在地大大小小成堆分散在田间角落。农人们不会等待它们自然腐烂,习惯性地点燃它们。玉米秆燃烧时发出的“噼哩叭啦”的声音落在农人心中,是最纯粹的音乐,像是久旱之后的一场暴雨,淋漓舒畅。而或浓或淡的烟,盘旋上升,四处飘散,于是在这个薄暮时分,你眼前的景象是魅力四射的。像是起了雾,压得很低,稍远的地方目力无法企及。零散的屋和树,半遮半露地,只有一堆堆火焰,显目,突兀地与火车一同奔跑。每爿田里都烧起了火焰。有的火焰连结在一起,声势浩大,十分招展地与你遥相呼应。有的孤芳自赏地躲在一旁,细细咀嚼着燃烧自己的味道。还有的像迟暮的老人,哀叹风华逝去,不甘心地扑腾出几点火花,冷恹恹地挺着不让自己彻底熄灭。它们在田野的空旷里出现,我突然想到它应该叫“野火焰”。
秋收后的季节是火焰的季节。火焰升腾到半空中,像是从地下冒出的另一类庄稼。玉米秆完全烧烬,变成黑灰,风一吹,它会慵懒地挤堆着,顶多是翻一个身,跑不了多远。它熟悉了自己的使命,去丰富又一年又一茬玉米和大地的人们。它心中躲着一个哲思,深入了身体下的土地,就深入了所有的土地。
几乎看不到人。此刻那些我们辛苦一天的衣食父母们应该收拾好东西回家,围坐在小四方桌边或者干脆是在灶台上,就着屋外的天光,满心满意地吃一顿熟悉的晚饭。也有火在灶膛里烧着,也有烟从砖头烟囱里往外冒,但它们与田野里的相比就有了些隔离和生份。它们带着些功利,小家子气,它们的火烧得再旺,也高不过灶膛肚。野火焰就不同了,它们自然,带着原始的活力,不受干扰和限制,它们大声呼唤,它们奔跑甚至飞翔,和火车和鸟儿一起,多高多远的路,野火焰的心想上哪就去哪。更重要的是,屋里的火只烧给一家人看,田野里的是烧给一列车一列车的人看的。火车上的人们,又会把野火焰带回家,带到更大的城市更远的乡村,带给更多的人。
我是个远离稼穑的人。不知道收割日子的结束,会有草梗,棉花杆,玉米高梁梗及更多的火焰将会在广袤的田园燃烧。火焰,脱离了取暖、做饭食这些基本功能,它能肥沃田地,肥沃农人的梦想。
我数次地默念在那个黄昏的火车上见到的一堆也是不可数的野火焰。它们,记录了我的一次归途;而我,记念着它们的一生。
二、风吹洛阳。
这风,不是自然的风,是历史的。
历史的风,是凝固的音乐,是不容易被闹醒来的,又是无时不在潜流着的。历史的风,面对一切坚强的物质,不是吹拂,是摧毁和吞噬。
东西延伸的铁路,有无数陌生人的脚步从它身上一溜而过。是否留下什么痕迹?脚步在夜色中消失。我将洛阳定成此行的最后一站,我最后到达也从这里离开。我没法把只呆过几天的城市当作自己的家。我选择成为一个游客,在那条走过几个来回的横贯城市的中洲大道,我听见树叶在歌唱,却没带一片回家。当我继续坐在久违的一个人的夜里,“什么是洛阳?”这个命题闯进来,连门也不敲一声。
当我为了去这个城市有心在网上搜索引擎的时候,几十页几百条的洛阳扑面而来,钻进眼睛的旮旮旯旯。但我不满意,那不是我想象中的洛阳。
它们太现实,太物质,太容易变幻消失。我更想的是追寻它真实层面(精神)的内容。对于互相陌生的城市和过客,追问得地于具体无疑是给对方质难。任何人也无法给这座城市下一个绝对的定义。
走在洛阳繁华的中洲大道上,汽车,手机,录音机还有人的鸣唱萦绕于耳际。九朝古都被现代化的变革改头换面面貌一新。这个时刻,我们能听到路边的叹惋老树低吟的悲歌,人们在充分享受物质进步的同时,比如我,也会装模作样地怀念一个“消失的洛阳”。
正是洛阳城今天和别地的城市大同小异,才让我们有理由去遥想几百上千年前的故事。那时的洛阳何等模样?我心中冒出的“永宁寺”三个字所代表的是一个消失的处所。
当然是寺庙。“刹上有金宝瓶,容二十五石。宝瓶下有承露金盘三十重。周匝皆垂金铎。复有铁锁四道,引刹向浮图。……浮图有九级,角角悬金铎。合上下有一百二十铎。浮图有四面,面有三户六窗。……复有金环铺首。殚土木之功,穷造形之巧佛事精妙不可思议。绣柱金铺骇人心目。至于高风永夜,宝铎和鸣,铿锵之声闻及十余里。……僧房楼观一千余间,雕梁粉壁,青缫绮疏,难得而言。栝柏松椿,扶疏拂檐,藂竹香草,布护阶墀……”北魏杨衒之在《洛阳伽蓝记》中的描写细腻而准确,永宁寺的精美绝伦从文字中跳出来浮现眼前,然而它命途多舛,“永熙三年二月浮图为火所烧。……火初从第八级中,平旦大发。当时雷雨晦冥,杂下霰雪。百姓道俗咸来观火,悲哀之声振动京邑。时有三比丘赴火而死。火经三月不灭。有火入地寻柱。周年犹有烟气。……十月而京师迁邺。”
如果我们不知道永宁寺的结局或者它本身不是这样一个结局,我们一定会责怪自己为什么不生在那样的洛阳,可无论如何,这是杨衒之的洛阳。大小寺院达一千余所,上至国君,下至黎民,莫不向佛。于是,晨钟暮鼓,木鱼声声,香烟缭绕,虔诚庄严,慈善为怀,是那个过去的洛阳的景象,在佛的光芒笼罩下透出的美和静,给洛阳镀上一层色彩。
我们已经知道了最后的结局,消失的永宁寺让整座都城迁移。永宁寺大火,不仅是一座寺庙的灭亡,也是一次历史混乱的见证。胡太后专权跋扈,佞信佛教,尔朱荣叛乱,孝明帝懦弱。北魏王公百官两面三刀千多人,被尔朱荣残害于河阴,一个世袭的上层的社会几乎灭绝。永宁寺,伴随着残酷的脚步,在见证了洛阳的辉煌之后,连同自己被埋进了历史的废墟。
在今天,历史的废墟里,片瓦块石都藏着惊奇和珍贵。
与洛阳的几天粗浅交流,是无法深入的,它更像一个缄默的老人,冷静地看着如潮的人群从身边走过,即使你停下脚步,跟他装支烟,和他有眼有板地侃,也没能知道真正在他心里的故事。
走出梦中洛阳,像是走出一场劫后余生的大火。它的繁华而朴实,真诚而沉静,精神与物质的双层富有只待书中寻觅。而千百年来的风,仍日复一日地吹着,吹过来吹过去,却永远不能复原心中的另一个洛阳。
三、雨的声音。
身边存在着许多种声音。天花板上的脚步声、洗碗时碗之间的碰撞声、三更半夜某个喝醉酒的人的嚎叫声、电视机里的打情骂俏……每一种声音,都能传到听觉系统完全正常的我的耳朵里,落到我的心坎上。
声音证明我是真实的存在物。
我喜欢深夜站在阳台上听雨的声音。雨打在树叶、窗台、房屋顶和土地上,声音像一部庞大的交响音乐。我也能听到大地回应的声音,声音化入土里,长成一棵棵树根。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和我一样拥有这种爱好,但我敢肯定的,在雨下着的夜晚,有一种声音,幽深,铿锵,像一块石头击中柔软的心房壁,于是我的耳朵里分泌出一种使心情轻松的因素。嘀嗒,嘀嗒。
淅淅沥沥,淅淅沥沥,连绵不断。
第二天清早,在上班的途中,一位同事告诉我,昨夜没有睡好,下了大半夜的雨搅乱了她的心绪。她失眠了。她思念远在另一个城市的恋人。我微笑着。我一贯以不过分的微笑去回答别人的喜怒哀乐,这种笑一点也不过分,对方一定能够接受,并且习惯于接受。我不需要再作任何需要声音帮助的解释。我不能告诉她,只要是夜晚下雨,我就高兴,乃至兴奋。雨的声音是我想象的源泉,是思维畅游的动力,是我无法抗拒的。即便如此,我还是要保持微笑的模样。
这多么美好。后来我想,雨的声音能够帮助同事去思念,虽然夜不能寐,思念却是件美丽的事。
掷下书本,又走到阳台上,雨正在飘着,肆无忌惮地飘着。有的沾上我的皮肤,凉。然后是温暖的感觉。楼下这棵树又长高了,枝繁叶茂地继续生长着,倒是这座楼房伸出的防盗网、晾衣架霸占了它的自由空间。
一根树枝快爬到我的阳台上了,房里的灯光有一些漏在叶子表面,叶面的水珠就渗透着光线,一滴,一滴地往下滚落。雨小了,滚落的过程就不那么清晰了。房里的灯熄了,叶子也看不清了,只剩下黑乎乎的一团,在这个雨夜里。
福斯特说,为了接近一种寂静,我不得不把钟也停住。生命,在钟摆的晃动里一下一下地消逝。我害怕听这种人工造成的恐惧感的声音,因为我会愈发地感觉到自己的一无是处,离理想的成就那么遥远。我拒绝它,拒绝一种绝对的寂静。可爱的生命运动的声音,是不能消失在人的耳际的。
在我对关于雨的声音的长久思考以后开始写作时,窗外竟然又下起了雨,这雨下得那么突然,声音又那么强烈、清晰。雨,打破了夜的宁静,驱逐着夏季白昼的炎热,带给我写作的一段真实记忆。
楼下那棵树,浑身抖动着,欢快地手舞足蹈,它和这场雨久违了,它等待良久。我能想象到,它正躲在自己厚实的影子里,喜滋滋地吮吸着——雨的声音,还有那位同事,也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幸福而忧伤地——思念着——另一个城市里雨的声音。
四、对书屋黑暗的回忆。
没有人愿意对黑暗充满回忆,但是我愿意。
我常去那家书屋,它的位置就坐落在这个城市并不算繁华的地段。我之所以留意到它,是因为它的安静,没有张扬的音乐,没有漂亮小姐的美目笑靥,一扇大门悄悄开启,一座精神驿站的驿客整装待发。一拨又一拨和我一样路过的人们欣喜地传递着一个消息,抵达城市的每个角落。
三壁两米多高的书架,中间五排稍低的,摆满了各类书籍。进门的左侧是店主的工作台,一台电脑正在网上搜索、下载一切与书有关的信息——这就是书屋的情形。它不大,甚至有些拥挤;书不多,但透射出高雅的品味。书屋的主人高兴地与我交上朋友,那么意味着——我的停留与行动不受时间和陌生的拘束。我可以一个人抱本书,让下午或上午的时光从字里行间淌走。这是书屋。我却常常把它想象成图书馆,或者大藏书家的书房。这是一座神奇的陈列大厅,人类的精灵像着了魔似地沉睡,等待召唤,他们才会醒来。我还想象着一个瞎眼的诗人,那个位于阿根廷的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图书馆的主人——博尔赫斯,如何地用手和心灵去触摸一本本图书,如何拂掉灰尘,如何在灵感到来之际坐在黑暗中朗诵《黑暗之歌》,又是如何地感叹:所有的作家都是在一遍一遍地写着同一本书。不过,属于博尔赫斯的太静太沉甸甸,而我会抬头看看身边的人,外面的天气和四周的书。
天花板很高,日光灯的光芒很薄。因为停电,伸手不见五指,书更是看不见,只有感觉它们的存在。我想到古希腊神话中克里特岛的弥诺斯迷宫,顺着大理石阶,走到地下室。那里我完全陌生又像无比熟悉,永不停顿的行走已经使我对此满怀好奇。
黑暗只是对视力造成一丝不便,却并不影响我走到某类书柜前,在某一排摸索出我想获得的。主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说着话,声音从黑暗里传出,不是身边,是天上。我答着话,感觉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飞出,像是一只起飞的白鸽,扑楞扑楞地扇打着翅翼。我无法说出这种黑,当店主将手中的蜡烛递给我,对光明的向往与赞颂超过一切事物。大门合拢,屋子里只剩下店主朋友,静谧滋生漫延在我的指间。刚上架的一批新书,我已嗅到它们的气息,所以我秉烛寻找。跋涉——崎岖——翻越——推动——无止境——黑暗中的道路……黑,只是阻碍人的视力,却并不能影响心灵的光明。
主人说,今夜不会来电了。夜,本质就只会拥有黑暗。我摸着光滑的书皮,想靠手的抚摸洞解其中的一切,去消除人自身存在的缺陷所导致的无奈。
白天与黑夜,像明明灭灭的火,进进出出,书屋子的空气里残留着我的呼吸。多少次回忆,书——精神的呼吸,像那夜我手中的微弱的烛光,即使小,也能照亮一个人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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