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五年十七岁的母亲瞒着家里人偷偷报名参加了上山下乡运动。做为城里的知识青年来到父亲所在的村子。五十一年后母亲依旧生活在那里,已是头发灰白步履蹒跚的老人。她生活过的城市早已巨变,高楼林立街市繁华。对于这个新的城市母亲感到茫然无措,努力回想她记忆中城市的样子。对我们给她介绍城市的变化感到不满,我是这里长大的哪里我不知道啊?要你们告诉我吗?母亲如此说,站在城里的路口却不知去向哪里,没有我们的陪伴在超市里转上好久找不到超市出口。最多母亲只肯在城里住上两天便要回到村里,她的理由是家里的狗要有人喂,菜园要收拾离不开人的。在父亲去世后,我们姐妹要把她接来城里和我们同住却让她拒绝了。
父亲大母亲四岁,中等身材、小眼睛、身体壮实,勤劳能吃苦是村里的民兵连长。母亲漂亮泼辣,在知青里很活跃。母亲二十岁那年村里人做媒母亲嫁给了父亲。母亲说父亲第一次去城里的外婆家穿了一件蓝褂子绿裤子是和村里人借的,从城里回来便让人家要了回去。外婆家和奶奶家一样贫穷,但奶奶家在乡下能给外婆家接济些粮食。虽说不太愿意女儿留在乡下,为了一家人的口粮外婆没有太反对。父母结婚那天,天上下起了小雨,母亲说那是不好的兆头,以后的日子里会流泪。婚礼上没有新郎,那天父亲远在一百多里外修滦河大桥没能赶回来。修桥是苦力活非壮劳力不行。修桥公家管饭工分还高,父亲是家里长子,奶奶让父亲去了那里。新婚夜奶奶找来知青里的一位姑娘来陪母亲。
母亲生过五个孩子,只有一个男孩却在八个月时夭折了。这也是母亲对奶奶怨恨的原因。腊月二十五奶奶喊母亲去她那里帮忙蒸粘饽饽留在正月里吃。母亲把八个月大的弟弟放在奶奶家的炕上后开始干活。农村的灶和炕是连在一起的,几锅饽饽蒸下来屋里弥漫着白色的水蒸气,炕被烧的很热,奶奶怕炕上的席子被烤糊,便把窗户打开一条缝,炕上的弟弟受了风寒发起高烧,不住的抽搐。母亲抱着弟弟去了医院,医生诊断弟弟得了脑膜炎要住院治疗。父母拿不出钱给弟弟治病,父亲去求在村里当会计的爷爷帮忙想从队里借些钱,没想到爷爷不肯帮忙。年三十母亲和病重的弟弟在医院度过。初二因为没钱耽误了治疗,弟弟死在医院里。母亲从医院抱回死去的弟弟,在娘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回到家里埋葬了弟弟。无法想象失去孩子的母亲该是怎样的痛,那一夜母亲说不知道是怎样熬过来的。最深的痛是无法言说的,母亲从不和我们提起弟弟的死。我们只在外婆那里知道事情的经过。过年时按风俗儿子媳妇要给老人过节请老人吃饭。刚刚失去孩子的母亲还在悲痛中,家里拿不出钱来买肉,母亲炸了油饼给爷爷奶奶送过去。奶奶不满意母亲,认为怠慢了她而对母亲大骂。对爷爷奶奶见死不救充满怨恨的母亲,疯了一样同奶奶吵起来。奶奶在村里出了名的厉害,哪容的了母亲这样,怒冲冲来到父母家扯掉门帘找来石头要砸锅,姑姑赶来劝解奶奶才做罢。母亲对奶奶的恨又深一层。
奶奶对死去的孙子并没有感到伤心,那个年代死个孩子不算大事,她有四个儿子不愁没有孙子抱。奶奶不喜欢父亲,尽管父亲为家里出力最多,父亲脾气暴性子急,生日和奶奶在同一天,奶奶迷信认为父亲与她相克会让她少了寿命。巧的是我与母亲的生日也在同一天,对这种迷信说法母亲同样深信不疑。在村里给我认了一门干亲。认为那样我对她的相克会消除,人家能认我做干女儿是种恩情。那家人有三个年龄与我相仿的儿子。那对夫妻极老实本份,特别是被我称做干妈的女人,常年不走出自家院子。让我去喊别人做爸妈,我喊不出口,而小伙伴们听她们父母讲,我长大后要我嫁给他们其中的一个儿子。我不喜欢那家人,更害怕伙伴们的话是真的。在我长大些后开始反抗,每次母亲叫我去给干爸干妈拜年我便逃跑,在外面饿上一天不回家。母亲没办法,同人家一起拿着棍子四处找我,多次抗争后母亲只好给我退了这门干亲。
奶奶上了年纪后,轮流在四个儿子家里吃饭,每家一个星期。母亲对奶奶虽然有怨恨,但在生活上却是孝顺的。奶奶喜欢吃肉,中午饭单独做给她必是有肉的,家里条件不好,平时我们很难吃上肉。母亲说奶奶对她不好她怨恨,但孝顺老人是应该的,这也是给我们做榜样。奶奶临终前,常念起母亲的种种好处,觉得亏欠了母亲,这并没有消除母亲对她的怨恨。奶奶八十三岁无疾而终,在她的葬礼上,母亲不肯为奶奶摔罐,风俗里奶奶发丧时,由父亲打幡母亲摔罐,任由别人劝说母亲不肯改主意,我劝说母亲:“奶奶活着的时候你对她好,此时这么做,以前的种种好处都白费了,别人会怎么看你呢?”“她活着我孝顺她,那是我该做的,死了不给她摔罐,那是她欠我的她还不了。”母亲如此说。那天母亲的眼睛突然剧烈的疼起来看不清东西,多年的怨恨压抑在奶奶离去时崩发,奶奶的`离去并没有让母亲的痛苦减轻。
母亲的性格极好强,虽说家里日子困难,我们姐妹穿的干净体面,每年冬天都有两身棉衣两双棉鞋,那是母亲一针一线做出来的。儿时记忆里,每年三十晚上母亲都在灯下给我们赶制衣服和鞋子,困不过我们在炕上睡着,而母亲常要忙到后半夜才能休息。初一早上我们穿上新衣服去村里拜拜,村里人夸赞母亲勤劳手巧。
七十年代后,村里的大多知青都已返城,暂时未回城的知青和她们的孩子转为城市户口。并发给三百元钱和两间房子的木料做为补偿。父亲用它们盖起两间厢房。母亲本想回城,同为知青的二婶通过娘家人帮忙以顶替父亲工作为由回了城。外公去世多年母亲以顶替工作的名义回城行不通,母亲找到政府一次次申请,外婆在城里求人帮忙 终于回城的手续批下来并在城里给母亲安排了工作。父亲不同意母亲回城,并对母亲把我们姐妹的户口转为城市户口不满,定要母亲留两个女儿的户口在村里,母亲很坚决的把我们姐妹的户口转为城市户口,要我们以后能回城市生活。为此父亲同母亲不知吵过多少次。母亲回城工作两天便回到了村里,家里四个未成年的孩子没人照顾,城里没有安身之处,无奈母亲只好回到村里。
母亲和我们姐妹的户口转为城市户口后,村里不在分土地给我们,吃粮要和城里人一样凭粮本去粮店买粮,庄稼人却要买粮吃,让父亲难以接受,父亲和母亲在村外开垦荒地种粮。很小时候,我们姐妹被母亲带到地里,母亲在地里干活,我在地头带三个妹妹玩。在我长大些后,便同母亲一起在地里干活,我特别怕虫子,庄稼上的肉虫,树上的毛毛虫都怕,以至我吃蔬菜只吃土豆,茄子,茴香那些不爱生虫的蔬菜。有一次和母亲在地里掰玉米,玉米棒子被我用力下扯的时候一条绿的的虫子在玉米棒子的根部蠕动,我一松手拼命逃到地头,等母亲掰完她那垄玉米回到地头时,我告诉母亲我看到虫子不敢再掰玉米。母亲叹口气说我像极了年轻时的她。在母亲刚来到村里那年,村里发生了虫灾,庄稼树叶被虫子吃光,母亲和村民去地里撒农药,吓得站在地头大叫,别人帮她扎好袖口裤管,母亲只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望向天空战战兢兢走进地里,那时我下决心一定要离开村子不在受这辛苦。
父母在一起生活了三十九年,养育了我们四个姐妹。两人共同经历了那么多艰辛日子,打打闹闹几十年。从我记事起两人就没有停止过。家里的锅碗瓢盆不知摔坏多少,家里的气氛紧张,我们姐妹心里常常有种恐惧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情,父母常因一点小事打的不可开交。在父亲又一次举起笤帚打向母亲时,我伸出两只胳膊起护着母亲,笤帚打在我的右手上,右手的中指指甲盖整个掀起来,当时我竟未觉得疼。只是一边保护着母亲一边哀求父亲住手,第二天我去村里的赤脚医生那里包扎,母亲要我撒谎说手指是被门掩的。两人的感情越来越淡漠,我们姐妹曾努力去调和他们的感情。在父亲六十三岁那年冬天,父亲出了车祸被送去城里的医院,父亲打电话给母亲,当时母亲在家里打麻将接到父亲电话没去医院,只是给住在城里的妹妹打电话送去一千块钱交了压金。早上父亲出的车祸直到下午我下班时才接到母亲的电话,告诉我父亲在医院里,我飞奔到医院时,父亲躺在病床上,右腿髌骨骨折打着石膏,因为压金不够医院没有给父亲进行进一步治疗。看着父亲痛苦的表情,我又是心疼父亲又气愤母亲对父亲的冷漠。父亲在医院住了十七天,由我们女儿女婿轮流照顾父亲,父亲不想给我们添麻烦,每天只吃一点饭。母亲只来过医院几次,每次只坐上一会就回家去了。父亲的目光一直随着母亲看她离开,他希望母亲留下来陪他却开不了口。他欠母亲太多。父亲出院三天后突发心脏去世,让我们悲痛不已。对母亲生出怨恨,怪他在父亲出车祸时的冷漠。母亲觉出我们的不满却不分辨。母亲的邻居告诉我们,父亲去世后每天夜里母亲把父亲的照片摆在枕边,一边对着照片说话一边痛哭,念叨着曾经的日子,苦也罢,闹也罢,两人却没有分开,如今父亲离去剩下一个人,那份孤独让母亲一下苍老,身体越来越差,我们要接她来城里住被她拒绝了,她守着那座老院子,那是她和父亲的家。愿母亲的晚年身体健康,所有的不幸都能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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