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泉村的枯树的散文

2022-08-31 散文

  听说水泉子村有四株古树,两株是六百年左右的梍角树,两株是一千三百年的木瓜树,就想看看。近来西安水旺,连阴雨已经下了三天,五月初六这天,雨似乎停了,但天空阴沉,云层如煤灰一般,我还是出了门,专门去看古树。

  我喜欢树,一棵树给我带来的愉悦,是持久而又能下沉到心底的。何况还是古树呢,在古树吐纳的地方,体会时光的久远,气息是连通的。

  水泉子村在骊山的东部,过了灞河,沿着山路上行,一路盘旋,就深入到了大山的腔子里。眼看山势低缓下去了,前方却向上翘起一片舒展的台地,风水高低聚集,树木深浅变化,景象就出来了。沿一条石板路,屋舍交错分布,檐口低矮,脊柱细窄,墙基疙里疙瘩,突兀着生姜色的石头。两条细腰土狗,一黄一黑,在村口来回奔跑。一户人家院子外,一群杂色的鸡在土堆上刨食,刨开的土颜色深,湿气重。透过半掩的门扉,一个纳鞋底的女人,不声不响,一下一下抽拉着针线。整个村子格局小,看着朴素,安静,是那种不紧不慢过日子的安静。

  一道坡坎下头,就看见了一株梍角树。树冠就像一把打开的扇面,疏漏稀薄,不是很茂密。树身有一人半高,然后分叉,伸出四根戳向天空的枝丫,枝丫上的细枝,生发了叶子。叶子新鲜,轻盈如羽毛。这就形成了反差,和庞大的树身似乎不协调,和树身那烟锅子里的烟油一样的颜色也有些不搭配。假如只是看下部,不会和树身联系,会以为是一根天然形成的石柱,或者,是放大了十倍的大象的腿。最奇特的是树身上鼓出来的十几个疙瘩,大的有恐龙蛋那么大,颜色发黑,像是神秘的按钮。绕到另一侧,我发现树身已经中空,主干的顶部敞开一个缺口,就奇怪根部的营养如何向上输送。我还担心,树木的年轮,一直在树心里旋转,大圈和小圈重合,盘旋成了时光隧道,调皮的小孩子在树洞玩耍,出来会不会是另一个陌生的时空?我轻轻抚摸树皮,也是在抚摸着粗糙的山体。这棵梍角树的树身,已经成为化石了,这是有生命的铁,这是还在生长的石头。梍角树活到这个年纪,虽不是奇迹,但通常再没有谁敢于加害,是因为生命的久远,超出了肉体的体验,古树是见证,其生长历程中包含了太多未知的内容,因此意识里把它当老人一样,当神灵一样敬畏,并祈望古树能够佑护自己。也只有在古树的阴凉下,才能获得一些异样的感应和慰籍。离这株梍角树二十步远,另外一株梍角树,虽也空洞了树心,却一样抽枝展叶,顶一头绿色。梍角树在一户人家门前,再往前,是一条壕沟,齐齐的土坡上,相距一丈,伸出两根大腿粗的树干,枝繁叶茂,洋溢着虎虎生气。一个俊秀的小伙子,说那是梍角树的树根冒头发展为新的梍角树的,也有一百个年头了。小伙子说,他的八个祖先,都在梍角树下乘过凉,他小时候就爬过梍角树。我问还能结梍角吗?说这是公梍角树,不结梍角。说公梍角树长谁家门前,谁家男丁兴旺。我却在想,要是能结梍角,该有多好。我见过成熟的梍角,牛角一样,青黑色,十分结实。用六百年的梍角树结下的梍角洗头,等于拿文物洗头啊。留在头发上的淡淡的梍角香,一定很好闻。

  要看木瓜树,得往沟底下走,有一段还是土路。这时天上又落起了零星的雨滴,便有些犹豫。想着一千三百年的木瓜树,我终于下了决心。决定了就不后悔,但走得真艰难。由于雨水把路面泡软,土质又是红胶泥,刚踩上去,就被吸住了。费力拔出脚,鞋底已经粘了一层胶泥,脚一下增加了重量。再落脚,还是窝进去,固定住了一样。又往起提,脚似乎不是自己的。只一会儿,鞋底和鞋帮都粘满了胶泥,体积比鞋本身还要大。抬脚甩,甩不掉,甩了几下,不敢太用力,怕把鞋甩到沟里去。就弯腰用手撕,胶泥在脚上呈饼状,撕下几大片,再走,又粘满了。看到一块片石,赶紧捡起来,蹲下刮鞋上的胶泥。走了一段,脚下沉,又停下,拿脚在一棵杨树的身上蹭。土路的左手高,是一面陡坡,坡上杂生灌木,靠路边,零散着腰粗的小叶杨。右手是深沟,直直的探出刺槐,全是刺槐,沟里长满了刺槐,许多树干只有手腕粗。潮湿的空气里,夹杂着槐叶的那种清凉的味道。我走走停停,发现往下的土路,路边的青草茂盛,就在青草上落脚,蓬松的感觉传递上来,当时便轻松了。正高兴呢,黄豆大的雨点子倾倒了下来,打身上,湿一个铜钱大的点,又一个,再一个,开始还有微微疼一下的感觉,片刻,身上分别不出铜钱了。衣服变化了颜色,贴到肉上,流淌出一道一道水痕。脚下是胶泥路,头顶是树阴,没地方躲雨,一些雨水,先落在树叶上,再二次落到我的身上。我冒着雨,继续往沟底走。奇怪的是,路面由于积下了雨水,反而不怎么粘脚了,但踩着有些打滑,我就不敢快走,试探着把脚落实了,再倒换步子。走着走着,出现一个岔路,因为不知道木瓜树的确切位置,便停下,瞭望了一阵,感觉不是这条路,又走。半个小时后,走到又一条岔路跟前,便拐进去。这条路窄,路边长着低矮但树冠巨大的柿子树,结下的柿子颜色发青,只有指拇蛋大。想着秋天柿子的火红,看着吃着,都好,但现在还生涩着,我嘴里竟也生生的,涩涩的,舌头下面涨溢出了水分。路边的田里,搭着架子,是西红柿架、辣椒架和豆角架,西红柿也是青蛋蛋。可是,眼前头除了涌动的刺槐林,木瓜树在哪里呢?我的眼睫毛上都挂上了水滴,目光还在刺槐林里用力搜寻,没有发现木瓜树,没有。再走就到崖边了,再走就没有路了。我又折返回来,顺着刚才走的路继续往前走。在雨中久了,皮肤适应了,倒觉得就应该走在雨中似的。我似乎不那么急切的要找到木瓜树了,索性悠闲了心境,在空寂的山沟里,一个人慢慢走。远处,传来一两声鸟鸣,分明是自在的,喜悦的,声音里含着水滴,荡漾开,天地的辽远,似乎被鸟鸣丈量出来了。一只鸟斜着从眼前飞过,全身金黄,像一件工艺品,飞向一丛摇晃的树冠,被吸收进去了一样,消失不见了。树冠是一个漩涡吗?一根枝条动弹的厉害,是这只鸟还没有稳定下来,这只鸟的心跳,在这个雨天剧烈着。走了一会儿,转过一个弯,脚下又出现了一条岔路。也许这条路通向木瓜树,这么想着,我决定走进去看看。土路曲折,越走越低,两边是土墙,等到四周看着敞亮的时候,已经来到了一片麦地。麦子收割了,地里留下一束束麦茬,泥土酥软,又吸足了雨水,我没有盲然进入,不然就合了泥了。地垄上,零星散布着井绳粗的桃树,一人高,树冠像捧到一起的手掌,掌中真捧着桃子,或两个,或三个,或五个,淡绿色,外表硬实,覆一层隐约的茸毛,感觉果肉紧密,但果核一定脆弱,骨质正在形成,果仁也是一包水。我小时候吃过这种未熟的桃子。但是,我看不见木瓜树。我是为木瓜树来的,却又一次失望了。我就想,木瓜树生长了一千三百年,已经有了灵性,我怎么能轻易就看到呢。也许,我的心还不够诚,也许,我和木瓜树的缘分还没有到。如果真是这样,我不能强求,人生本来就不完满,凡事遂愿,世间的曲折取消了,活着反而平淡。有时候,留一些遗憾,何尝不是一种得到呢?

  于是,我准备离开。对木瓜树,我只能存一份念想了。

  上坡的路,更难走。我脚上的鞋子,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整个的糊上了胶泥。我下坡时留下的脚印,是一溜一溜滑痕,深的鞋窝里,已经积满了雨水。我几乎是跳跃着走,走几步,停顿一下,又快速向上挪动。头顶的雨,渐渐稀疏,似乎由一滴一滴的雨点,变成了一根一根细短的雨线了。雨线落到脸上,毛茸茸的,毛刷子刷一样。走到一株粗壮的核桃树跟前,我停下歇脚。吸进鼻子里的气息,有些麻,是核桃树散发出来的那种麻。刷了绿油漆一样的核桃树叶间,挂满了青色的核桃,有的枝条软弱,被核桃压弯了,下垂成半圆状。就在无意间,我看到,核桃树下,也是一条土路,不明显,顺着土路看过去,全是大大小小的核桃树。我有些心动,这条路没走过,不如进去看看核桃树吧。

  我没有想到,在一片核桃林的中间,在空出来的一大块地面上,树冠膨大的两株树木,出现在面前。

  这正是我千呼百唤,苦苦寻觅的木瓜树。

  我没有吃惊,也没有激动。我放慢步子,一步一步,走到了木瓜树跟前。但我分明有些不自然,瞳孔上掠过去了一丝闪电的影子,两只手捏了捏衣角,我甚至还轻轻咳嗽了一声。

  木瓜树站在这里,已经站了一千三百年了。一千三百年,从未挪动过地方。在一个地方站这么久,能一直站着,连站的姿势都没有变过,从一秒一分的时间累计,从每一天的早晚,从每一年的四季。一百年都够漫长了,不是一个一百年,而是十三个一百年,木瓜树就这么站着站到了今天。这得多么高深的定力,才能无我如有我啊。我差一点就错过与木瓜树见面的机会,但是,木瓜树并没有隐藏起来,木瓜树不知道什么叫离开。木瓜树在同一个地方,见识的人多了,我如果真的没有见到,只能怪我自己,只是我这一个个体,对于木瓜树的放弃,而丝毫不影响木瓜树的存在。木瓜树在我之前有了,在我之后,木瓜树还会在这里。所以,能和木瓜树相见,是我的幸运,我的造化。

  两棵木瓜树,相距四五步,长相几乎一样,都枝叶繁盛,挂满了鸡蛋大的青木瓜。由于几天的阴雨,地上掉落了一些木瓜,我捡起一个,有些冰凉,有些光滑。木瓜树的树冠呈斗笠状,压得很低,差一点就伏到地面上。从远处看,看不见树干,只看到两大团张扬的绿。走跟前,树身如生铁浇铸的一般,颜色是那种从炼铁炉里取出来,又在冷水里浸泡冷却后的灰青色,有一部分则隐现着铁锈的暗红。我想,只有这样结实的树干,才能支撑起丰盈的冠顶,才能一千三百年只用一个造型,依然屹立不倒,把世上的沧桑阅尽。我在木瓜树下站着,想象每一年采摘木瓜的情景,心里甜蜜起来。人们啊,金黄的木瓜,抱在怀里,木瓜的味道没有变,人们的衣服,换了一身又一身,穿唐朝的衣服,穿宋朝的衣服,穿元朝的衣服,穿明朝的衣服,穿清朝的衣服……被秋色映亮的脸,洋溢着的,都是丰收的喜悦。一代又一代人,来了走了,对于谁,木瓜树都不拒绝,都把硕大的果实,奉献出来。

  世上万物,生生不息,更替不止,几乎都是岁月的过客。这是铁定的规律。我可能会产生一天也漫长的心理感觉,但这只是我的感觉。当我对宇宙的了解以光年计算,这是一种漫长;当我对地球的了解,从上古生界开始,这还是一种漫长;当我对人类的了解,起头是史前时期,这又是一种漫长。眼前的木瓜树,也是一种漫长,给予我的感受更具体,更直接。在木瓜树生长的骊山,周幽王曾经烽火戏诸侯,秦始皇把他神秘的陵寝,设置到了地下。那时候,木瓜树还没有来到这里。大唐的长安,建造了当时世界上最宏伟的宫殿,如今还剩下了什么,只有废墟,只有遗址。而木瓜树就是在唐玄宗年间,被栽种到这里的。据说,当时宫内御医治疗太子咳嗽时,以木瓜入药,为了配药方便,特意从南方移种了木瓜树。就这样,多少被认为可以永久的事物,都灰飞烟灭了,多少想延续的生命,都化作了零落尘泥,木瓜树却不言不语,春雨秋风,生长到了今天。当年,木瓜树只是一株细弱的幼苗,一年扩大一圈年轮,一年长出一树绿叶,一点点放大着尺寸,一丝丝曲张着根须,长成了参天的大树。木瓜树是外来者,却能适应西北的水土,落地生根,接通骊山的地气,并且反过来以生命旺盛这一片天地,浑厚的山丘下面,一定密密地网着木瓜树的根。木瓜树已经成为这里真正的土著。

  看了梍角树,看了木瓜树,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折回村口,我吃了一顿农家饭。计野菜两碟,土豆丝一盘,锅盔一角,手工面一碗,全被我吃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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