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夏夜连在一起的,除了月光,还有女人和蒲扇。
好,月儿上来了。
是从后山那棵樟树的枝桠间爬上来的。它好像知道季节已跨进日长夜短的轨道,一刻也耽误不得,赶紧吸了口气,朝村子里一望,然后把银盘儿慢慢托起。这样的动作,想必费了不少劲吧。月光,受了山风的指引,徐徐挥洒,看得见从容的心情。可能,还携带了暮归的哞声和断断续续的蝉鸣,在热气未消的空气里呼应着,共同抒发夏夜的情感。
月光,是能淡定一切的光。最先照亮的是溪水,不经意的一撒,溪水便潜入如梦的诗境,欲与时间一起睡去。依次照亮的是稻田、瓦屋和吐着余热的地坪。瓦片参差着,敞开门户欢迎月光的到来。月光一点也不羞赧,踮着脚儿在上面行走,密密的踢踏声和均匀的呼吸清晰可听。风的手太慢了,没把瓦片上的余热收尽,哪怕踮着脚儿也烫。月光挡不住热浪的袭击,脚一滑从檐边滚落下来,跌了个粉碎,顷刻化成了水,呼啦几下,汇成流,汇成瀑,涌向地坪,白亮亮的,与天空一个颜色。村庄,有了这轮不老的月亮,便有了不错的质量。
而我感觉那月儿是从女人的肩上升起来的,弥漫着不少柔和的气息。我牵着牛踏着温热的哞声靠近村子时,看见地坪上有人走动,是女人。那个叫梅子的女人提了木桶从厨房出来,闪到屋外,硕大的月儿恰好贴在她的背上,然后缓缓上升,像升起一面夏夜的旗。此刻,银盘儿成了女人鲜亮的背景,把素雅的月辉抹在她的脸上,一片光洁。那嘴边挂着的笑脉络分明,有了不少月光的成分。女人也觉得时间不早了,加快了脚步,一瞬飘到溪边,腰一躬,荡开一块,泼啦,连同不少的月光也打了起来。然后嗖嗖地往回走。脚步儿伸进地坪,便用那把上了年纪的瓜瓢一瓢瓢的舀,一瓢瓢的泼,像泼下一地的月光。手一动,优美的弧线悠悠的晃,晃出一个女人和夏夜应有的味道。地面潮潮的,涌着数不清的水汽和不少日里遗落的阳光分子。它们经不起女人的摆弄,成群接队往下沉,便将地坪出落得分外光亮。女人感觉差不多了,支起身子长喊,出来出来哪,乘凉呐。她的喊声钻进我的耳朵,不知自家的娃儿听见没有?女人的喊声一落,又将嘴巴张得圆圆的,吸口气,嘟出来——唤风。那声唿哨,穿过月光,越过树叉,在空中悠悠回荡,让夏夜充满了乐感。不久,果真有风沿着月光的通道从溪边吹来,然后在地坪上集结、盘旋。女人感觉有一线风缠住了颈脖,凉酥酥的。接着,许多风的线条纷纷交织,织成了一张风网。夜色里的蝙蝠经不住风的引诱,从檐下蹿出来,展开翅膀兴奋地飞,飞上几下,却被月光照花了眼,连忙鸣锣收兵。不一会,汉子也被风牵了出来,赤着脊背站在阶基上,望了女人和月光一眼,不禁抿笑。古铜的肌肤被月光浸了个透彻。汉子是月光看着长大的,一晃到了做爹的年纪。此刻,他受不了月光的诱惑,敞开嘴,呼儿唤崽端竹椅、搬竹床。这时的地坪,一下变得无比辽阔深邃,禁不住笑了。还真没错,屋前的地坪总是丰满的。日里,淌一地的阳光,晒黄豆绿豆和衣服,还传出人的脚步以及连杖的拍打声、风车的转动声。夜间,又摆上一张张竹床、竹椅或榻凳。另外,长蛇般燃着的烟把也袅娜出好闻的艾香。这地坪,丰富了日子的内涵。
不久,竹床、木椅走进了地坪,横七竖八趴的样子,成了月色里的一部分。我立刻想到,女人般的蒲扇很快要上场了。
趿了布鞋的汉子围拢来。刚落座,二郎腿一翘,点燃喇叭筒,猛地一吸,叭,月色点着了一块,显得特别耀眼。烟雾,哈出几口,月光里贮存了不少烟火气息。娃儿们则全须全尾裸着身子,射向竹床,手脚一伸,趴成一个个太字。自然,收洗后的我也在月光下趴成了太字。竹床风平浪静,也在享受月光的沐浴。是的,竹床只有夏夜才走进地坪,才能呼吸到新鲜空气,这难得的机会怎能错过呢。何况有个诗人说,竹床是夏夜的一种表达。女人忙完了活儿,端了矮椅,开始纳鞋底,借着明亮的月光,纳。仿佛要把许多日子和夏天的心情一股脑儿纳进去,用针和线的方式连缀起来,便纳出了一些重量。女人总有忙不完的活儿,仿佛来到这世上就永无休止的忙,插秧、种地、弄饭、生孩子、带娃儿、纺纱儿、织布儿等等等忙个不完。只有与月光坐在一起,心绪和动作才轻松下来。
蒲扇,是从老得一团模糊的祖母手里一摇三晃走向地坪的。舒缓的节奏里,煽风,赶蚊子。我祖奶奶九十高龄了,连皱纹都长到脚板心里了,还在不停的忙。她喂了把猪食后,摇着那裂了嘴儿的蒲扇,端着木椅晃进了地坪。这地坪与她年纪不相上下,容纳了她蒲扇般不紧不慢的生命节奏。她来咱中门李做童养媳时才四岁,地坪就有了,也是现在的样子。那时她还是个小丫头,在地坪边种下小槐树,到如今竟长得虬枝满匝、合抱粗了,撒一地的浓荫。每年的夏夜,她在这槐树下摇着蒲扇儿纳凉,摇着摇着,树儿长高长粗了,自个儿也长高长粗了。她无法计算属于自己的时间,只觉得月光还是那片月光,蒲扇还是那把蒲扇,煽出的风里,瓜儿似的儿女出世了,呀呀学语蹒跚走路了。没多久,又人长树大了。岁月真如门前的那条溪水,流得太快了,只有月光还是老样子,半点皱纹也没有。一晃,孙子满地坪跑动了,接着又是曾孙儿相继出世。我疑心祖奶奶就是那棵老槐树,把所有的生命气血融进了枝枝叶叶。现在,满地坪的人全是她的子孙,哪个不是她用扇儿摇大的呢。此刻,老祖宗坐在刚出生不久的玄孙的摇篮旁边,将小脚往摇篮的横档上一踮,摇篮便悠悠的晃,晃出些许韵致。裂了嘴的蒲扇也不停的摇,噗哧噗哧响。睡吧睡吧,每摇一下,凉风便沿着扇边飘向摇篮。摇篮果真如一只生命的温床,娃儿躺在里面,舒服极了。不仅能享受到摇来的一绺绺凉风,而且透过蒙着的薄纱能看见头顶上高挂着的月亮。月儿走,我也走。摇篮里的娃儿听到他在时间里悄悄生长的声音吗?夜空辽阔得超出想象,兴许密缀的星子与地下的人成了一种生命的映照。
爷疼长子,娘疼夭儿。这摇篮里的娃儿,老祖宗记不清是第几代儿孙了,太多的子孙,想记也记不过来了,索性把所有的后辈统统称为儿。儿呀,睡吧,奶奶在给你打扇呢。月光下,扇子在动,满头的白发也在晃,晃出一种天荒地老的味道。不知不觉,皱得如松树壳般的嘴皮儿嚅动起来,哼出一串含混不清的词儿,大概是摇篮曲吧。这曲儿,不知哼了多少遍了,多少年了。曲儿比老祖宗的年纪还老,但的确能催眠,娃儿在蒲扇的凉风与曲调里,美美入睡了。曲儿朴质、绵长、低沉,仿佛是从蒲扇里发出来的,轻柔中夹杂了一股淡淡的忧伤。让人听了,仿佛回到了数十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个夜晚,月儿很亮,老祖宗也是用这曲子在地坪上哄着他的大儿子入睡的。那双原本细嫩的手在摇篮上轻轻地拍,拍着拍着,不知怎么就老态龙钟了,唱曲的声音也老了。这一切好像是眨眼间的事,做梦一般。
老人叹了口气,抬头望天上的星星。这满天的星星是去年望过了的,还高远地挂着,眨着眼睛。老人怕死,每年纳凉时望一回星星就对儿孙们说,不知明年还在这树下乘凉么,我要死了啊。这话说了很多年,但仍没有死,反而越活越健旺。其实,她是舍不得地坪上的子孙。何况那棵老槐树没死,她怎么能死呢。
蒲扇还在摇,一只萤火虫流过来,闪闪烁烁的流过来,明亮了两只老眼。月光里的老脸儿妩媚了几下,笑。一扇扑过去,虫儿却飞走了。我从竹床上跳下来,拿过老祖宗手里的蒲扇一阵猛追,那闪着亮光的家伙却飞上了树梢,让人好不失望。
月光如水,把夏夜地坪里纳凉的情节照得分外透明。夜渐渐深了,汉子婆娘和儿孙们渐次入睡,四下一片沉静。阔大的静里,只有老祖宗手里的蒲扇还在月光下摇,极有节奏地摇,那么坦然与从容。那棵老而弥坚的槐树撑开的浓荫,也将人们的身体慢慢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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