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那些夏日的夜晚,怀念那个处在风口上的晒场,怀念我的青春时光。
常常在想,那些逝去了的岁月是已经灰飞烟灭,还是隐藏在了时空的某个角落?如果还隐藏在某个地方,那我们为什么不能返回?如果全都已经灰飞烟灭,那为什么又时常回到我的梦里,且那么清晰?
天然的石坝,并不是很平,上面还有着一些石楞,将这里分成了高低不同的数个台阶,然而在这山里,已经是很难得的了。不用太多修整,就成了队上晾晒粮食的地方。那晒场就处在知青小屋的后山坡上,有一条小道直通到那里。
夏日的阳光非常炽烈,以致天黑下来好久了山村仍然闷热异常,由于低矮,也由于独立于山村一隅,没有大树的庇护,知青小屋更是闷热。山村的水塘水洼水田交织纵横,再加上每户人家猪圈下粪坑中的粪水,都是滋生蚊子的温床。大团的蚊子“嗡嗡”叫着,从四面八方向人袭来,都想从我们精瘦的躯体上吸出足够的血来。
位于风口的晒场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夏风悠然,从远处的山谷刮来,吹拂在汗滋滋的身上,很是受用。就算那风是热的,还是能给我们带来丝丝凉意。石坝吸收了大量的热能,赤脚站在上面有些发烫。将清凉的水浇上去,就能听到细小的“滋滋”声。随着水汽的蒸发,地面就会凉下来的。那个时候,我们每天傍晚都会在石坝上洒下清凉的井水。
令人讨厌的蚊子也追随着我们来到这里,却在这风中停不下脚来,晒场四周燃起的半干的苦蒿,将蚊子的侵扰减少到了最低,偌大的晒场就成了人们乘凉的地方。
美妙的琴音响起来了,和着远处稻田里的蛙鸣,和着晒场四周鸣虫的弹奏,也和着山里姑娘、小伙儿小声的哼唱。一场场没有主持人的即兴晚会就在夏夜里举办。
月明星稀的夜里,借着明亮的月光,能看到那些充满青春活力的脸庞,以我们几个知青为中心,人们三三两两地坐着,认真地倾听。待熟悉的旋律响起时,人们就轻声唱起,将一种美好的情绪向着周围散发。
繁星满天的夜里,失去了月光的映衬,就无法读取那些年轻的面容,这更让人们能充分地表现出自我来,平日腼腆的青年也能在黑暗中张开口,跟着大家唱起歌。精力旺盛的小屁孩儿也结束了无休止的打闹,围了过来,静静地听着,把稚嫩的童音加入进来。
我们还时常在这里召开故事会,讲述知青点上仅有的几本书上刊登的民间故事,也讲述那些听来的、口口相传的作品,这个时候,半大孩子聚集得就更多了。这是一个物资与精神同样贫乏的时代。任何一个与文化有关的东西都会引起人们的关注。
听老一些的山民讲,在这个地方,大姑娘和小媳妇原本是不会来乘凉的。这里的风俗就是如此,人们无法接受她们穿着短衣裤出现在众人的面前的模样。她们只能将自己关在闷热的屋里,躺在挂着厚实蚊帐的床上,不停地摇着蒲扇。潮湿闷热的气候,让不少人身上长满了痱子,有的地方感染了,就成了小脓疮,又痛又痒。
知青的到来,带来了一股新鲜的风,这种禁忌很快就被打破了。即便是这样,她们也只能在晒场坐上一两个小时,不会在这里过夜的。等夜深,气温稍降之后,就会悄悄离去。
那时的夏夜过得十分惬意。带着白天余温的风吹拂着人们,带来快要成熟的粮食的味道。悠长的琴音带着我们的思绪带着对未来的向往飞向远方。如果肚子不在半夜诉苦,“咕咕”地提意见,那真是一种神仙般的日子。
那个时候收获的粮食是不够吃。山民们的夜饭很晚,人们往往都是先坐在一起闲聊,谈农活,谈收成,谈家里的大事小情,却并不急着煮饭。刚当知青时,点里的人员还没有到齐,知青小屋也不存在,计划中的青点暂时就我一人。那时,我就在一位山民家借住,在他家里搭了两个月的伙。那时的我就对这一点有着深刻的体会,明明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却还是要等着。后来才明白,之所以要这样做,是为了让家里的细娃儿熬不住困劲儿都睡了,才会烧火煮饭的。山民的理由很简单:细娃儿如果吃了夜饭就会睡不安稳,整个晚上都在翻腾。看着孩子们渴望吃点东西再睡觉的那种神情,有一种痛在心里漫延。
当我们点的人终于到齐,当我们渡过了一年吃国家供应的日子,成了地道的山民,要靠自己的工分吃饭时,才明白这是一种多么无奈的选择。不多的收成要支撑到下季粮食出来。干活的人不吃夜饭就没有力气出早工,早工虽然只有两个工分,但失去这两分却是一种很大的损失。无奈的人们就只有苦一下孩子了。好在孩子瞌睡大,一睡着也就不知道饿了。
也有聪明的孩子,先躲到一旁睡上一觉,再悄悄地守着,在父母兄姐煮宵夜时突然出现在大家的面前。在这种情况下,再心硬的父母也得给这个孩子煮上一点,看着半大的孩子心满意足的洗洗睡去,父母总是会难过地摇摇头。
知青都是外来户,没什么家底。下乡一年后,参与了队里的分配,就都成了地道的山民,同样受到缺粮的困绕,且比起社员来这种困绕更大一些。乘凉的夜里,坐得近的青年常会听到我们的肠鸣声。我们会在来这里时带上一壶清水,饿了就灌上一通。
也不知起自何时,在那些大姑娘、小媳妇离开晒场回家后,我们身边就会出现一些吃食,有时是几个或煮或烤的洋芋、红苕,有时是一两个玉米面的粑粑,甚至还有热乎乎的鸡蛋。这些吃食往往用山里常见的南瓜叶等物包着。不知道是谁留下的,你能感受到那份浓浓的情谊,却找不出它们的主人。这是一种不需要回报的赠予,不需要感谢的关怀。
那个时节,鸡蛋绝对是一种奢侈品。山民常常用它们来换取油盐钱。这里所说的油不是食用油,而是用于夜里点灯照亮的煤油。只有在未来的女婿上门时,准岳母才会煮上两个荷包蛋。这种荷包蛋有一个专门的称谓,叫着“开水”。悄悄放在我们身边的鸡蛋不代表爱情,却显得更加珍贵。
那时节,有不少的儿童都在晒场上过夜。他们自知宵夜无望,早早就占据了一个地盘,在听我们拉琴讲故事困极之后,就蜷缩在一个个硕大的簸箕中,伴随着阵阵肠鸣进入能够吃到美味的梦里。
面对着这样一些孩子,我们就是再饿也无法将山民给的东西吃下,于是,将睡着了的孩子一一唤醒,把吃食等量分了,发到他们的手中。孩子们受宠若惊,一点点地吃着,岁数小的孩子撒娇地依偎在我们怀中,稍大一点的眼里则噙满了泪水。
那是一种怎样的场景呀,在敲打下这些文字时,我又回到那时了,怀里,有着那些小孩儿的体温,眼前有着他们感激的泪光。
我们并没有去烹调这些吃食,它们都是那些好心的大姑娘、小媳妇送的,但我们的举动却深深地打动了山民,以致几年后,当我应征入伍要离开山乡时,那些小孩子都流着泪跟在和我要好的山民后面,送了一程又一程。
水稻在人们望眼欲穿的等待中终于成熟,晒场就呈现出了另外的景象。凉是不能再乘了。晒场上堆满了还没有晒干的稻谷,白天摊开来翻晒,夜里会拢在一起,上面打上的灰印。打灰印的器械是那种长方形的木盒,底面有着许多小洞,组成一个专门的图案和文字,里面装着石灰。在粮食堆上一按,就会留下清晰的印痕。谁人要打那些粮食的主意,就会破坏那些印痕,被发现的。不光晒场上的粮食要打,堆放在库房中的粮食堆也要打。那个时候,山民就是用这简单的方法来防止偷盗的。
打灰印是每天收工前最后的工作,收工以后,除了守夜的人,谁也不能再进入这里。这个时候,守夜的小屋就要启用了,小屋就设在晒场的边上,那是在一张硕大的木床周围用档席围住再加上一个顶制成的,模样活像间小屋子。我们知青就称这种设置为“守夜人的小屋”。守夜一般有两人,由队上的男劳力轮流担任。在收获的季节,队里还会组织民兵不定时的巡逻,以确保粮食的安全。守夜的人要监督晚上收工前的粮食归拢和打灰印等工作,并在第二天接受队干部对灰印有无破坏的检查。
知青也是要承担守夜的。当轮到我们守夜时,美妙的琴音照例会在晒场响起,我们会一遍遍地拉着喜爱的曲子,倾诉着满腹的心事。我们清楚,这个时候,队上的那些青年男女会在远处认真地听着,直到夜深为止。
怀念那些夏日的夜晚,怀念那个处在风口上的晒场,怀念我的青春时光。
此刻,曾经的琴音仍然在我耳旁响着,不用屈指就清楚过去了多少岁月。我已经在心灵深处为那些场景准备了专门的空间,我可以随时进入到里面,重温那温馨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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