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散文

2022-08-29 散文

  前一天,父亲来了,说,明天怎么安排?

  我说,没有安排,上班。对这件事,越来越不在意,或者说,这种不在意是故意的,按虚岁,己入不惑,人到中年,百事待举,上有老下有小,恨不能时间停止在这一刻,等我做完所有该做的事情。又过去一岁,却仍一事无成,这种痛心的感觉常常让情绪坏掉。谁说的,世间人都沉在自己的梦乡里,只有少数人清醒。以为那清醒的人,就是常常看到时间流逝而心痛不己的人,时间就是生命,生命就是时间,时间是最令人伤感的不可再生资源。

  为了父亲母亲,才愿意想起这个日子。

  每年,一进入春天,父亲母亲就开始念叨这一天,他们买菜、做饭,给我庆生,已经习惯他们的关照和张罗。近些年才觉得这样不对,应该我做饭给他们吃,让他们在这一天回忆,女儿是怎么长大、成人,忆起那一天,孩子的出生带给他们的喜悦,回味这么多年来,他们的辛苦是否值得。孩子的生日对父母来说是个纪念,因为在这一天,上天赐给他们这个孩子。这一点,自己有了女儿后才逐渐了解。每次女儿过生日,都会不由自主想到那一天自己的感受,除了给她祝福,还有回忆和怀想。

  很小的时候过生日,母亲在蒸饭的甑底煮两个石滚蛋。一般都是早晨,我睁着惺忪的睡眼,站在灶门前看母亲在滚烫的甑脚水里捞出鸡蛋,丢进葫芦瓢的凉水里。等到蛋清与蛋壳分离,母亲在土灶上轻轻磕碰,然后剥出一颗雪白的蛋递到我手里,那清脆的声音至今仍在耳边。我爱惜地舔着蛋黄,舍不得一下子吃完。母亲说,今天你是寿星,吃两个蛋,快点长大。家里的人个个打趣我,今天吃了肉丝面没有?肉丝面就是拿轰鸡的响竹杆打。小孩子不听话,挨了打,就叫吃肉丝面。有时我起床晚了,眯着眼睛歪歪倒倒地找厕所,祖母故意大声说:呀,寿星佬起来了,走不稳路哒,我去给你找根拐棍吧。有时没有石滚蛋,因为蛋常要拿去换油盐,这时母亲就拿油锅用的膪包用力在热锅上蹭出一些油来,给我炒碗油盐饭。膪包得用到来年杀猪的时候,平常炒菜只能轻轻在锅沿上刷几圈,见点油光就行了。膪包冒着青烟在锅内刷来刷去,肉香飘满了屋子,香死了。

  读初中时,一次过生日,父亲从他的学校食堂打了米饭和瘦肉粉丝给我送到学校来。那时家里很困难,父亲舍不得在学校吃饭,跟着我们在家里吃苞谷饭懒豆腐,节约钱供我和哥哥读书,还做房子时欠下的外债。父亲看我像馋猫一样,笑着说,今天是你的生日,要吃点好的。这些,想来都令人落泪。读高中,离家远了,每到生日那几天,父亲坐五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去学校看我,带我出来改善生活,告诉我,我写的每一封信他都读给母亲听了,因为母亲的小本生意,我们家的经济条件比以前好多了。我知道,为了那生意,母亲每天四点多就得起床开始一天的劳作。有一年,他花将近半个月的工资,给我买了一件花格子外衣,那是我第一次穿那么贵的衣服。现在想,哥哥的话并没有错,从小父母亲就有点偏爱娇惯我。直到现在,他们仍在娇惯人到中年的我,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首先想到的,是我喜不喜欢,快不快乐。他们老了,我该多想想他们的高兴和快乐了,该让他们多舒服一点。

  其实,并不想吃什么,炒碗油盐饭就好。可我不再是小孩子,丈夫、女儿、还有父亲母亲,围坐在一起,吃母亲做的饭,这个形式已有十来年。我长大了,老了,还会变得更老。明年,后年,以后所有的这一天,再不要母亲做饭。

  昨夜,梦见高高的山上,古老的房子,房前房后都是粗大的紫藤花。2004年4月到福建去,在福州的植物博物馆第一次见到紫藤花,后来在宜昌的几个景点,发现了许多古老的紫藤,最粗的竟有水桶那般粗,一座山都是它的世界。没想到三峡两岸,也是紫藤的乐园。紫藤花沉静、丰茂,生命力旺盛,正是中年的气象。昨天跟一班文友在一起,在大雨大雾中去看一处风景,以为可以在那山水中高卧,听山风听春雨听小河的涨水声,没想到不如人意,又赶回县城歇息。大家在一起说话说到很晚,便在宾馆的房间睡了。没想到会在陌生的房间梦到我喜欢的花儿。这也是一个中年的提示?但愿我的中年像紫藤花儿一样盛开。

  我出生在子夜。父亲说,那晚的月亮真好,红红的,大大的,挂在山梁上。父母亲像说着昨天的事,可我抬眼看到的,是他们雪白的头发,慈祥却长满皱纹的脸。

  父母依照乡里的习俗,总是在生日的前一天给我庆生。那天上午十点左右,我的头突然疼得像要爆炸,轻轻晃一下就疼得受不了。进家门后,坐在换鞋凳上不愿起身。父亲走过来,给我按摩头部的一些穴位,父亲的手很大,很暖和。母亲煮了腊蹄子,炒了一桌菜。闭上眼睛,闻着菜香,感受着父亲手上的温暖,我在他们的娇宠中跨越这个日子,进入人生的中年。

  女人喜欢跟岁月较劲儿,明知道是个输,斤斤计较过了,才心甘情愿地老去。

  二十来岁的人对我说话一口一个您,开口就叫阿姨,这声阿姨叫得很正常,自己却吓了一跳,已成阿姨级的人了?前几年买菜,卖菜的叫“小妹”,这些年变成了大姐,再过几年,就是大妈了,再过去,就是老太太。和平年代的生命时光,溜得如此之快。如果经历几次战争啊动乱什么的,就苦年难熬了吧?日子就变长些了吧?呸呸呸,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一直以为自己还没老,连续两天被人说“你已到中年”,开始反省和直面:中年了。

  一想到人到中年,就有点慌神,过去捞不着了,未来也捞不着,头发越来越薄,脸皮越来越皱,该去的一刻儿也留不住。

  似乎到了这个年纪,就难免有点唠叨,有点爱发小脾气。每次,父亲就对家里那一父一女说,你们忍忍吧,她到更年期了。下一次生气就说:你们才到更年期了,我这叫不惑了,什么都明白了,发发脾气也无所谓了。可我的心还只有二十岁,怎么办?狂躁、慌乱、郁闷。这就是我的中年病。我不知道如何飞越它们。也许是一本书,这本书能搭载我渡过凶险的中年之河。也许需要几本书,我才不至于沉到水底而面临精神的全面溺亡。

  中年这个词,其实早就来了,在30岁那年。只是我始终拒绝承认。

  30岁生日那天白天晴朗,晚上却大雨瓢泼,一如我翻江倒海的心情。如果能回到那一天,我一定会做出不同的决定,为自己和家人冒一次险。那时,女儿还不到两岁,抱着她肉肉的可爱的小身子,亲着她娇嫩的散发着奶香的小脸,生命的力量在我体内膨胀,改变命运的想法一次次在黑夜来临。六十岁的母亲是一个漂亮的老太太,脸色红润,满面笑容,穿着干净得体,天然卷发梳理有型,在家为我们做饭、洗衣、拖地,很少坐下来歇一会儿,我以为日子会永远这样过下去。

  中年是慢慢来的,用了十年的时间。女儿长成了少女模样,剪着齐眉的小刘海,又黑又亮的头发结成两条漂亮的麻花辫,说话文绉绉的,可她扬着胖嘟嘟的小脸像大肥虫一样在地上爬来爬去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母亲变成了真正的老太太,头发白了,背驼了,视力越来越不好。母亲炒菜时弯着腰,脸快埋进锅里去了,只有这样才能看清锅里的菜炒成了什么样子。糖尿病折磨着已古稀之年的母亲,将她的生命之光一点点收去,母亲的美丽明亮,一点点黯淡了。母亲的笑,含了愁苦。听着她入睡后的呻吟,看着她懒懒地躺在沙发上,不想动弹,不由想起母亲年轻时和我打羽毛球的情景。母亲老了,哪都老了,胳膊、腿、眼睛、腰,总是疼,哪都疼。多么渴望她健康起来,每天微笑着,劳作着,像个孩子。母亲老了,意味着我的中年来临了。

  身体大不如从前,感到累极了。比起那些在田野劳动的人,我的生活很轻松。可我累极了,上楼时,腿发酸,坐久了,背疼脖子疼胃胀气。四十岁这年,在疼痛中度过,尤其今年春节,赶趟似的:头疼,脖子疼,腰疼、胃疼,快过年了,忙着打封闭,做胃镜,吃各种各样的药。

  期待改变和收获的愿望已没有那么强烈。即使收获到来,惊喜连连,实现了多年的愿望,见到了久别的人,面对屈辱和不公平,不会跳起来,不会大叫,不会心潮澎湃,心脏像被无形的手注射了最大剂量的镇静剂,一切都变得那么轻飘和无所谓。生命之火正在熄灭中,很想拾些柴禾,最好加点烈油。

  人是慢慢的,一点一点死去的。这种死去,大约从中年就开始了。激情死了,梦想死了,身体和灵魂,慢慢地变得僵硬。睡眠越来越像死亡的预演,睡去,不知一切,然后醒来,接着昨天的日子往前赶,直到有一天,再也不醒来。于是对朋友说:“珍惜吧,因为我们会死很久很久。”这让我感到害怕,原来死亡就在我们的生命里,它其实是身体的一部分,我们自以为看不到它的存在,可它一直都在。像日蚀,死亡就是那片遮住太阳的阴影,它一点点扩大自己的地盘,直到世界一片黑暗。这死亡啊,像戴着黑色斗篷的巫婆,天天对着我们的身体念咒。

  丧失生命的活力多么可怕呀!

  看同龄人,尤如看到了镜中的自己。变粗的腰身,挺身而出的肚子,打皱的脸皮,黑黄的牙齿,稀疏的头发,曾经的俊美少年,窈窕淑女,转眼间便被岁月摧残得惨不忍睹。这些让我无比慌乱,“原来他这么老了!”那么我呢?而我们共有过的青春岁月,仿佛就在昨天。昨天和今天,只有一夜之隔,原来一夜,可以是一年,几十年。

  中年人上有老下有小,生活空间变得狭窄,伸胳膊就摸到了顶,踢下腿就硌了脚。天天走在同一条路上,看到相同的人,说一样的话,做一样的事,人就是运动在生活与工作这根链条上的机器,重复的日子,让人渐渐丧失了对明天的期待,甚至,对这种一成不变的生活生出依赖之心而害怕改变。人身上有趣味的部分,在机械重复中迟钝了、消散了,一个可爱的人终于变成了一个无趣又无聊之人。中年人的未来近在眼前,知道什么是最好的,可已经努力不了,古人已总结了:人到中年万事休。

  这慌了神的中年啊。身体危机,心理危机,一个个的挣扎。

  哪个中年人敢说他没有挣扎过?身体偷懒,心理懈怠,总有那么点疲于奔命的意思。年轻时,不叫挣扎,叫奋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做什么事都轻松,说干就干,一身利索,只要有机缘,成功很容易。至于老人,老了认命,什么都往开了想往透处看,老有老的活法,利用有限资源往乐处活人,不然死了也不值。中年不行。中年有点不甘心,还想挣扎一下子,哪怕身子重了,脑子笨了,可还是要挣扎一番,才肯死心。

  写字和阅读,只有这两件事,能让我平和、安静。迷恋写字时的专注,聚精气神于笔端,忘形于点横撇捺之间。阅读是给精神照明,在别人的文字里拓展生活空间。咱唯一能活动的,只剩了胸膛里的一颗心和手中的一支笔。

  这慌了神的中年,是必定要被度过的。

  芸芸众生,谁不是在吃喝拉撒里,在小小的爱恨情仇里摸爬滚打一辈子,在浮浪里走了过去,不着痕迹,不动声色,像皮影戏里,在明亮的幕布上一晃而过的黑影,将军和走卒,小姐和丫头,贵族和乞儿……人生就是那块明亮的幕布,我们都是一晃而过的影子,咿咿呀呀唱着,耀武扬威打着,哭着笑着闹着,或哑着,迈着八字步、方步、小碎步,或者踉踉跄跄,走过去,殊途同归。那些敏复的过往,曲折的思虑,逐渐成熟、丰腴的心灵,逐渐深邃的思想,慢慢冷淡的思念和激情,经历一次次燃烧和冷却,反复锤炼,最后,变成了你自己也想像不到的样子,直到死亡来临,回到生命的原点。

  这样想过,似乎通透了,真的可以不惑了,于是说:四十不惑,就是不被诱惑,也不诱惑别人。其实,还哽着、慌着,睡得好好地,突然惊醒了。瞪着满眼的黑,莫名地害怕。一些生活片断,恍然之间,似曾经过,一些人,似曾相识。是过去生活的重现,还是曾经在梦中?生活和梦,会有偶尔的重叠,它们在某一瞬间交集,令人不知身在何时何处。这人到中年,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很多事情,该下决心了,不然这辈子,只能混成个半吊子,到老都会心气儿不顺。

  像太阳一样,一点点从阴影里挣扎出来,让生命发出耀眼的光芒,逼退阴影的扩张。衰老可以占领我们的身体,不要让它再占领我们的心,重新焕发生命的活力,这是人到中年唯一的选择。

  生命科学有言,身体的力量并不会随着年龄逝去而变弱。如果变弱,那是因为我们没有锻炼他,没有用有效的办法将生命能量保持下来。有些种族,八十岁老人的身体素质相当于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因为他一直在有效地保护自己身体的能量。不是身体的原因,是我们自己的生活方式不对。这些话,看得我热血沸腾。我问自己:你相信吗?我听到自己说,我相信,并愿意按他说的去做,还给自己一个年轻健康的身体。于是,开始骑行,跑步,野蛮其体魄,文雅其精神。自三十而立始,咱已中年了十年,是一个很老的中年了。恶语俗说女人四十豆腐渣,从一碰就散的豆腐渣到热气腾腾的豆腐脑,路有多远?不管多远,咱至少还可以中年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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