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的野草散文

2021-02-02 散文

  【云星菜】

  云星菜是洪沟河南岸的人们给取的名字。我“百度”了一下,它的学名是“刺苋”。好端端的云星菜怎么就“刺苋”了呢?心里就生出一个小难过。约略一想,就咂摸出洪沟河南岸这方大野的智慧和厚重。

  云星菜,这名字包含着人们一次次仰望着的云头,云是雨的头,天上下雨地上湿,湿了的土地膨松酥软,不愁长不出一个五谷丰登来;也包含着乡村夜空的无数美丽的辉光,星是乡村的灯,星星一亮,脚印就醒了,脚印一醒,田野上的庄稼也醒了,你长我也长吧,长成一个梦的形状。

  云星菜的叶子和豆叶差不多大小,颜色比豆叶要深邃一些持重一些,撑开叶子的中脉有隆起,就像一根暴突的青筋,很像男人的青筋,不过,这隆起在叶子背面,不露脸不显身,却使得叶面形成一个优美的好看的凹陷,犹如摊开的双手并拢了,很虔诚地捧着几缕阳光。云星菜有着苘麻叶的辽阔,但是比苘叶更具有纵深感,叶子拓展到先端,微微弯,敛成一个柔润的圆,又如柳叶的两端向内收束,细长的叶在凝聚它的智慧,增加它的宽度。形状像豆叶,开阔如苘叶,伸展似柳叶,这就是云星菜的叶子。就说它像云吧,云卷云舒,一朵一朵好看的绿云,在风里摇着绿,还不时翻出一些碧绿深绿墨绿的层次来,绿浪一波一波的,推推搡搡着,荡漾出无边的绿海。

  云星菜的花儿太多了,星星点点的,单个的花很小很碎,似乎不像是花朵,密密麻麻地挤成一团,排成一个阵势,就有繁星满天的气场了,在叶腋之间簇生成一个个神秘的星球,在植株顶端直立为宝石的塔。叶柄和植株相接,结构成一个安静而牢靠的窝儿,叫叶腋,细眉细眼的雌花们就在这里扎堆,细丝细嗓地说着私房话,甜滋滋的目光温嘟嘟地仰望着遥远的雄壮的宝塔。相对于叶腋,雄花们生存的空间就是一个江湖了。它们很清楚自身的卑微,不想篡改成强悍的油菜花,被蜜蜂和赞美诗簇拥着,也不能指望像豆苗那样生活在舒适宽敞的大田里,它们必须有所担当,要多开花开好花,抱成一团,连成一片,组成一个强大的穗状的集体,长风浩荡或者微风轻拂,就一起去寻找各自的爱情和归宿,那等在叶腋间花房里的容颜正青春。

  我的故乡洪沟河南岸,真的是一个天堂世界。洪沟河自西而东地流,把落山的夕阳流成初升的旭日,把投向水面的光线反射为一棵棵绿草。空气像甜水梨一样蜜甜多汁,风吹草籽,一落到地面就能长出一群健壮的牛羊。云星菜喜欢热热闹闹地挤在一起,就像和和睦睦的一家人,吃饭的时候往饭桌上凑,七杈八股,好几双筷子沉浸在香喷喷的青菜里,到了晚上就挤热炕头,做个梦都是热气腾腾的乡间生活。也许,在初始之地,只是那么孤零零的一两棵,仿佛羁旅他乡的异客。过不了多久,就有一片一片的绿云生出来,让大地碧透,让蓝天碧透;就有一颗一颗的星升起来,让田野亮透,让梦境亮透。叶一丛丛地,厚成一个群落;花一簇簇地,竖起一个图腾。天明地阔,叶子铺天盖地,花儿就纷繁密集。

  云星菜真是一种普世的野菜。它的嫩茎叶可以食用,春夏秋三季均可采收。采收了的云星菜,不几天就会长出新的枝枝叶叶;采来的嫩茎叶可凉拌,可做汤,无论哪种做法,都是一次美丽的身体旅行。清爽的菜一碰上饥饿的牙,牙就怜香惜玉,门户大开,让渴盼已久的舌头抱个满怀,满口的鲜嫩清香,走吧走吧,肚子空着呢,舌头一卷,这菜就驶上喉咙的高速公路,顺顺当当舒舒服服踏踏实实地落到肚里,情不自禁,打一个赞美的饱嗝,就有一股清爽通透之气往细里憋,再向上猛蹿,蹿一喉咙绿,开一口腔花,长成一棵大野的菜,要有云,要有星,要有比爽还爽的好味道。

  【菸莜】

  洪沟河南岸,一个古老的百草园,匍匐着、斜出着、攀援着、直立着,各种草欢实实青亮亮地生长。一岁一枯荣,这是草的命。也有树,很多的树。各种树,张扬或者含蓄。哨兵似的白杨,一脸天真的槐树,叶子阔大如伞的梧桐,在风里摇头晃脑的垂柳。杨絮一朵,又一朵,雾一般的洁白,和空气一样轻盈,飘来飘去,让人疑心,这些小精灵来自远天的白云。洪沟河南岸的植物,和天空大地,和谷雨霜降,和鸟鸣虫啾,都是那么的同声相应,意气相投。

  有一种草,并不安分守己,它对树们和树顶的蓝天充满了艳羡,茎直立,枝枝杈杈的,叶子类似于辣椒叶,茎株比筷子还粗,侧生白花,伞状花序,五瓣,细细的,碎碎的,黄的蕊拂动着轻的风,耳语一般细微曼妙。夏初挂绿果,翡翠绿,秋天成熟了,颜色深紫,亮亮的,紫色不肤浅,有底气。这种草,我们叫它菸莜,它的浆果也叫菸莜,可食用,含在口里,圆润如珠。在洪沟河南岸,在众草之间,它就是一棵枝繁叶茂的“树”了,坚实的植株,珠玉般的果实,很有树的气场。

  洪沟河向东流去,犹如一根粗壮的植株,沿途侧生着田野、丘陵和宽宽窄窄的村落。河流和根系的相遇,那是另一条道路的开始,发芽,抽枝,生叶,分杈,吐蕊,挂果,是一条自下而上的路。菸莜是幸运的,河流给予了它鲜活的思想异质的思维,让它的草本有树木的架构。草木千千万万,大自然也有足够的智慧和宽阔的想象,它不会复制自己的灵感,它想让植物世界千姿百态。作为草向树的过渡,菸莜的出现,体现了大自然独特的构思和创造的深意。如同蝉鸣响在夏日冗长的午后,月光涤荡着冬天沉闷的夜晚,菸莜生长在了一个空白地带。老树新枝,遮天蔽日,树木千年挺秀;旧根新芽,冬枯夏荣,草们四季一生。而菸莜,用树的姿态走草的路径,短促而生动,也不失为一种美好的旅程。

  割草去。夏末秋初,草肥嫩猪长膘,绾起绳子,挂在镰刀把上,去洪沟河割草去。涉沟坎,穿草滩,拱玉米地,见到青草,左手攥个满把,右手伸出镰刀,雪光闪过之处,割断的草茎渗出绿色的汁液,腥涩的凉薄的气味。草是割不完的,割多了也背不动,够猪吃上三两顿就行了。对于我们来说,割草的奇遇不是大片肥草,而是那么一两棵菸莜。割草累了,寻几颗浆果犒赏自己,菸莜却像长了腿,在草丛里躲躲闪闪,微风一吹,深紫的小果就像新疆姑娘动人的眼睛,在绿叶浓密的睫毛下,眨也眨,流光溢彩的,泄露了它的行迹。

  通常松软的地里菸莜长得粗壮,有一米多高,根扎得自由自在,叶子长得直愣愣欢实实的,颜色深绿,枝枝杈杈挑着串串果实,绿果初生时很小,如三五颗雨滴凝在植株上,通体油亮,慢慢的发紫,长成野枣一般大小,摘一颗小果,搭在牙齿上,轻轻一咬,甘甜得很,又有微微的酸,甜里藏酸,酸里含甜,葡萄的汁,苹果的味。那时,粮食短缺,食物粗糙而乏味,野菜树叶地瓜蔓,只要能充饥的,猪能吃的,我们也往嘴里塞,往咽喉里赶,往肚里填。菸莜太甜了,甜津津的,就像冰糖,入口融化,激活了我们的味蕾,把我们的身体也变成一个器皿,盛着蜜,装着甜。割草,这力所能及的劳动,让握镰刀的手越来越有力,一把一把的青草通往家畜的舌头和胃,也通往一棵一棵的菸莜。一捆青草,几颗菸莜,酸酸甜甜的,朦朦胧胧中,似有别的味道,说不清的味道,让味觉停止下降,迟钝的味蕾日渐敏感,如一颗少年的心。

  菸莜,野生草本,浆果小巧,与水果的名分无缘。上学以后,我才知道,菸莜有一个很响亮的学名,龙葵,它的果实还有一个可爱的昵称,叫紫端端。有一年,我把一棵幼小的菸莜移植在我家的庭院里,给它浇水,施肥,打杈,看它的果实由绿转紫,紫端端,好诱人的菸莜,让我的舌尖涎水涟涟。

  【三棱草】

  茎是扁三棱形的草。茎很简洁,无叶,细细长长的,高可达一两米。简洁就很从容很淡定,淡绿的颜色,匀细的纹理从根部流向顶端,草茎是微微的弯,颔首,低眉,弯出一个优雅含蓄的姿势。它就这样倾着,安静自持,如一位古典的静女。

  三棱草繁复的花冠让人目瞪口呆。细长坚韧的绿茎,如同一条便捷的通道,最终指向的是一个繁华富丽的世界。茎梢探出三五片叶子,线形,青葱细长,活像美女性感的手指。这样的柔荑青葱,捧出了一个盛大的花冠。远远看去,一蓬一蓬的,就像一把撑开的伞,就是一个花团锦簇,你看不见细碎的单个的花,如同看不见大海里的水滴。叫人想起约略相近的集体智慧或者共同体的价值。这样的.个体也是不可忽视的存在。凑近了,仔细看,均匀分布的叶子向四围扩散,展开一片绿色的天空,叶子的基部分生出三五根小枝,伞骨一样的小枝间距大多相等,且一律向上向外伸展,每根小枝的顶端又密生小枝,小枝生花,细细的,碎碎的,单个的花不像是花朵,这样的许多小蜂小蝶,密密匝匝地挤在一起,就像麦穗。这样的许多麦穗依次排列,由大而小,形成伞状。三五把棕色的伞被三棱草的一枝绿茎擎着,显得有一点吃力,有一点弱不禁风,有风吹来,那种起伏却是微妙的,小枝轻摇,小蜂小蝶们却不招摇,微微晃,似乎古代女子矜持的微笑。

  三棱草喜生于水边,旱地里也有。在我的老家洪沟河南岸,湿地多,三棱草也不少。看草的长势就知道,湿地里的三棱草根扎得欢实,茎伸展得也欢畅,绿绿的,长长的,一个个静美而温顺。扯几根细长的茎,可以捆东西,扯得多了,可以编蓑衣。把三棱草割了,晾干,就可以编蓑衣了。搓麻绳,打好领子,用三棱草的茎和麻绳打扣,穿入新的草茎,两两缠绕,东拉西扯,一根一根慢慢往下编织。草茎的结是微凸的扣,蓑衣黄里藏绿的色彩,沉稳,内敛,朴素,含蓄,和乡野的气质相吻合。蓑衣的大小,取决于麻绳的长短和领扣的多少。好比作文,提纲挈领,也有细节,细节会顺着那些柔韧质朴的草茎产生,像绳草的扣那样停顿,缠绕,扭出一些细致与灵秀来。蓑衣编好以后,往身上一披,领口两端的绳扣往中间一系,颇有“斜风细雨不须归”的坦然与自在。三棱草外柔内韧,编的蓑衣,柔顺,披在身上像棉衣,那种暖,不像灶火热烈,是袅袅上升的炊烟一般的暖,缓慢,持久,温情,风撕不破,雨扯不断。

  三棱草依旧蓬蓬勃勃,倒是蓑衣不多见,昔日乡间斗草的游戏也荡然无存了。如今的孩子,还认得三棱草吗?

  扁三棱形的茎,给孩子们的想象提供丰富的可能性。扯一根三棱草的茎,两个孩童各持一端,小心翼翼地撕开一个口子,谨慎地往中间拉扯,相同的结果在不同的地域却有不同的趣味。如果相对的拉扯重合,三棱草断为两半,两相脱离,在江南水乡意味着生育问题上的绝户;北方平原则视这种巧妙的重合为两人友情的默契,彼此欣欣然,欢呼雀跃。在我的老家,斗草游戏又与别处的不同。两两一对,相对拉扯,快到中间的时候戛然而止,双方各持自端的两根分支,颤颤悠悠地晃起来,美其名曰“抬花轿”。这“花轿”比空气重不了多少,孩子们却抬得很卖力,很小心,似乎要把满天的白云抬进自己的家门,乡间的婚礼奢侈而明亮,新人鲜艳艳的,亲友喜滋滋的,小孩乐颠颠的,放鞭炮,讨喜糖,闹洞房,朴素的乡村也华丽饱满。一根三棱草,就把乡间的喜庆和热烈抬到了田野,抬到了快乐自在的少年岁月。

  三棱草,还有许多别的名字,譬如莎草、地毛、野韭菜、隔夜抽、地沟草、吊马棕、猪毛草,在我们那里,它就是三棱草。后来读到欧阳修的《踏莎行》,“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暖的风拂过细的柳,逗着青的草,那场景真叫一个诗意。忽然发现,“踏莎行”早就是古文人的一个行为艺术,姜夔踏了,秦观也踏了,晏殊行了,贺铸也行了。这“莎”就是我们老家的三棱草啊。那么,我的少年,我的中年,直至我的老年,都是在踏莎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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