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贵,本来姓张,单位或是熟识他的人都称他老贵。因他名字里有“贵”字,大伙儿掐姓去尾,用老“贵”表达着亲昵。记得刚入学,老师就讲,不能给人起绰号,那样不礼貌。而今,生活了半辈子,才发觉被别人叫外号,或者叫别人外号,透着股说不出的亲切劲儿,感觉格外热乎,你说怪不怪。不过严格地说,老贵这个名字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外号,尽管如此,听到老贵这个名字,似乎还是能想到喊他的人,挤眉弄眼、嬉皮笑脸,没个正形。不知怎的,我倒希望叫他老“鬼”,而不是老贵。
我真正注意到老贵,是我换了办公室。我在四楼,他在三楼,三楼和四楼中间截取一段,成了办公楼大厅的一部分,所以,每天早上老贵提着拖把,拿着抹布到卫生间洗涮,我常能看见。需要补充一下,卫生间在楼道的西头,我和老贵的办公室都在东侧,而我的办公室又在靠大厅的边上,所以上班一开门,眼睛随便地向大厅方向一瞟,总能看见老贵提着拖布从卫生间回来的身影或是到卫生间方向的背影。
我之所以提起老贵提着拖把打扫卫生这件事,和自己的心思有点关系。说年龄,我是四十大几,老贵五十出头。而他是“老相公”(乡间俚语:指在社会上地位低、没身份)。我也是“平头百姓”。我的热情,像快要熄灭的火焰,忽闪忽闪,而老贵依然热血沸腾,阳光,活力,跟年轻人一样。我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现如今,工薪阶层,体现身份的就是级别,不管你学历高低,能力大小,一切都要在级别这儿低头哈腰,你有再高的修养和境界,没级别,人们看你的眼神,如六月的天,捉摸不定。所以不管是谁,到这一关,大都得乖乖的俯首称臣。或者是冲着工资多几百元钱,或者是冲着发展空间会更宽,等等。不过大多看的不是几百元钱,除非是像老贵这样,快退居二线的人。在逼仄房子里呆久了,谁不想到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那种按捺不住、望眼欲穿的躁动劲儿,极像吵闹着、哭喊着挤火车逃避战乱的贵妇,原本精致的装束、精雕的化妆,在嘈杂鼎沸的喊叫、摩肩擦踵的拥挤中,衣服挤得皱巴巴,卷发变成燃着的火焰,脸上的脂、粉胡搅在一起。颜面尽失,尊严皆无。但是一旦到了目的地,长出一口气,定定神,抻抻衣服,隆隆头发,把腰际一扭,一股春风已然拂面而来。
因为级别没上去,干活儿没精神,见人也蔫了吧唧的,一副让上帝都要掉眼泪的样子。我在这儿憋着屈,老贵那里却“也无风雨也无晴”。放着科室里俩年轻人,还是警花,他却每天提着拖布打扫办公室,而且是早早就到。老贵,何必呢?
换了我,完全可以倚老卖老,还干个什么劲儿?五十几岁的人,给两个年轻人打扫,不管怎样看,我都觉得老贵傻。现在这社会,像老贵这种傻劲儿,哪里还有市场?不是当兵那会儿“学雷锋”的劲儿,到现在还没散去吧!你说,老贵这股劲儿,该算一种境界,还是笑话呢?
一次交谈,关于教育孩子的话题,让我对他刮目相看,甚至让家有教师的我无地自容。听老贵介绍,有两个孩子,大的20来岁,因为他年轻时,经常忙,心思、方法都没有用到,孩子书没读成什么样子,现在在一个地方打工。大儿子尽管书没读成,可很懂礼貌,家务活十来岁就开始了,做饭、洗碗、洗衣服什么都干。听到这儿,我想到我的儿子,高中一年级了,连自己的袜子都不洗,很觉汗颜。老贵初中毕业,字肯定没我认的多,讲“洋话”——就是大道理的话,他不见得会说多少,可在教育孩子上明显高明于我。老贵说,他俩孩子,从小就教育他们做家务、懂礼貌,公交车上给老年人让座,见了乞讨的',让孩子拿钱送过去。这些看来有点儿“小儿科”,他却做的很用心,很踏实,而且从他和儿子无话不谈的“交情”来看,他的办法确实奏效。
老贵的小儿子在上初中二年级,有一次老贵让我看了二儿子小学五年级的一篇作文,关于写家乡的文章,听老贵介绍,儿子为了写好这篇文章在网上收集资料,构思琢磨好几天。文章写得很好,是我见过的同龄孩子里,写得最精致的一个,可以想到孩子用功之勤。而这一切应该归功于老贵的言传身教,老贵教育孩子话不多,不漂亮,但很有力,入木三分:我花钱供你上学,你不好好学,就是浪费你爹的钱。儿子确实争气,初二期末考试又拿了个第一,老师赞扬、同学敬佩,听老贵说,儿子的同学见了老贵就说,叔叔,张科学习,我们比不过,玩也玩不过他,听老贵介绍,老贵有时还陪孩子玩,老贵说,要走进孩子的世界。这话漂亮!
从老贵的话里,我能感觉到他小儿子的上进。儿子能有这样的势头,老贵颇感欣慰,不过老贵并不会用欣慰这个词,只是说,儿子还行。对小儿子,他寄着厚望。
今晚他在值班,当我在电脑上敲着关于他的文字时,耳边不时传来他高亢的歌声,像他的为人一样厚实。老贵第一次引起我的注意是2009年在广场的一次执勤,因为下雨,勤务撤销,我和其他几个人胡乱挤到一辆面的警车上,车上,张主任“老贵老贵”的叫着,开着玩笑。一个开车的,说话略显迟缓的男子引起我的注意,呵呵的憨笑着,不时的在张主任的玩笑上再自嘲一把,顿时沉闷的车里有微风吹进来,让人神清气爽。仅仅觉着这人有趣,之后远远见着,只是打个招呼,贴近的话从没有说过。按习惯判断,我和他,一文一武,不是同路。
2011年的一天上午,张主任打电话,局长让赶快去医院,老贵病倒在岗位上了,了解一下,写篇稿子,我因为其他事情耽搁了一段时间,再后来,张主任安排我去找苗所长了解情况,这样我没见到病床上的老贵。稿子写完后,修改了几遍发到了警方周刊,编辑问道,老贵有什么省级荣誉没有,我四处打听了解,连一个市级的都没有。我意识到,稿子可能要夭折了,我还是怀着期待的心情等啊等,每期警方周刊一下来,我就像寻食的野猪,把头扎在报纸里,一页一页,一个标题一个标题看,唯恐漏掉丁点,可是几个月过去了,眼看就要年关了,报纸上都准备新春方面的内容了,我终于没有看到老贵的文章,只能慢慢稀释满心欢喜之后的无奈和惆怅。
过了年,天好像已经暖和了,警方周刊的小马打电话,说要几张老贵的相片,说是准备登老贵的稿子,我一阵惊喜,赶紧和老贵联系。我从老贵发来的旧照片和新照的相片里挑了几张,给警方周刊发了过去,《永远“年轻”的“四无”民警》的稿子,终于上了警方周刊,我赶忙给老贵打电话,尽管有点报功的意思,主要还是觉着这么长时间才登出来,有点愧疚,告诉他一声,表一下歉意。他电话里一阵兴奋,许着哪天请我吃饭,我客气着,吃饭倒无所谓,这个任务总算完成了。我确实揪心着,一者担心自己的稿子质量是不是不高,不要把好事例给毁了,二者局里领导、老贵个人等待了这么长时间一直没个结果。拿到报纸后,我功德圆满般地读着老贵的稿子,是享受胜利喜悦,还是有什么意思,连我自己都说不清,不过,想和老贵聊一聊的念头却越来越强烈了。因为老贵刚刚出院,在家休养,这个念头一直无法实现。
他上班之后,局里调整,安排他到了户政科,我和他见面的时候多了,他见了我,还是那句话,哪天请你吃饭。这么长时间光说不练,我对老贵产生几分芥蒂,因而只当玩笑话,笑笑就过去了。一天下午下班时分,我从楼上下来,准备回去,他在身后喊我,一阵寒暄之后,提出叫我去吃饭。平时俩人话都说的不多,交情还到不了那个份儿上,就因为一篇稿子,去吃饭,有点小题大做,我本能的准备推辞。他说,走吧。看他坚决,也不好再扭捏,跟他去了。车上他说要买药,顺便见个朋友吃个饭,我担心,人家见朋友,一个生人去了不合适。老贵安慰说,没事。
吃饭时,就我们仨,我,老贵,老贵的朋友。老贵的朋友,五十多岁,很健谈,很江湖,街面有点名气的人,他都知道,菜上齐之后,老贵的朋友感叹老贵,小三十年了,还是个“老相公”。我都替老贵不自在,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老贵似乎不以为然,平静如水,脸上一点色都不挂。到底是上了岁数的缘故,还是老贵本身定力就大。换做我,是要不自在很久的。
边吃边想,没啥用的人,还有人当你回事儿?即便是以前有恩,毕竟时过境迁,谁还能一直记着你的好呢!老贵的朋友和老贵交着心,从二十来岁愣头愣脑,说到拖家带口咬牙苦撑,一阵苍凉弥漫开来。有人说,生活是最好的大学。在生活这个大学里,哥儿俩可以当教授。
车上我不无感叹,竟直白的问老贵,你哥俩怎么这样热乎?老贵说,二十多年前在所里时就认识啦——咱能帮个甚,就是人家到所里办事,咱给人家讲讲程序,引个路,觉得咱实在。我很奇怪,一个人,年龄、事业都要日薄西山的时候,事业有成的旧友还能和他掏心窝。现在,人鬼精得很,计算得比电脑都快,都确,谁还有闲工夫跟你闲扯。从老哥俩的言谈中,我听出了情义和牵挂。
老贵一辈子平平淡淡,能和社会上的朋友“铁”到这个份儿上?毕竟,社会上功利者居多。不否认,我不大会交际,实在的像块石头,但始终不像老贵如鱼得水。我纳闷儿,老贵有啥诀窍?
听人说,他曾遇到过这样一件事,一次,在一商场卖衣服的一个女子,收了很多零钱,想换成整的。就和周围的姐妹说,谁换零钱,其中三个姐妹就掏出几百元钞票和这名女子换了。等这名女子到银行存钱,却发现有一张100元假币,这名女子怀疑三个姐妹骗她,到派出所报了案。经过调查,始终弄不清这张假币是谁的,老贵和四人商量,一百元钱损失,四个人平摊,一人25元,其他三姐妹都同意,这名女子死活不同意。隔了几天,该女子又来,老贵劝导她,当时收钱你也不看看,现在根本弄不清这张假币到底是谁的,本来四人分担你可以少损失点,你不同意,哪还有啥办法,女子抱住老贵的腿,闹上了:人民警察不为人民解决问题,还叫啥人民警察——看阵势,女子一时半会儿还说不下来。僵持了一会儿,老贵说,那样吧,我给你100元钱。女子松手了,行,不管是谁的,只要我不赔钱就行,说着拿起老贵的钱走了。
几年之后的某一天,老贵在路上走着,一个电动三轮车停在了他的身旁,是那名女子。“去哪?我送你!那个事——真不好意思——”女子脸上泛起红晕。“不用,你忙吧。”“——我把钱换给你吧?你们警察也不容易——”女子红晕更浓了。“不用了,以后遇到类似的事情,注意点就行了。”老贵没要。其实,老贵家境一般,妻子没固定职业,还有俩孩子。
当我听到这个事情,简直无法理解,曾经和老贵求证这件事。老贵说:事情总得解决,没办法。我替他委屈:女子闹着没完,也不用你自己掏钱,又不是你给的?要这样,警察也太低贱了吧!真弄不清,老贵脑袋里想是啥?
老贵脑出血病倒住院后,辖区村里的干部、治保主任、老百姓都到医院看他,鲜花、特仑苏、黄梨汁摆了一病房,鲜花甚至还延伸到楼道上,人们还以为是多大的领导呢。他的病房三张床,只有他一个人住,其他病房再挤,他的病房也没有加人,这一切确实让老贵感动。
老贵提起来便说,事实证明,实在,有回报。
老贵的实在像没打磨的玉石,粗粝质朴,有着泥土的厚重和谦卑。为此,失去了很多,最终赢得了这么多人的牵挂,而且是在生死未卜的时刻。就像用自己的100元钱换来那名女子对人民警察的理解甚至是愧疚。这种幸福,无人能够懂得。
警方周刊刊登的老贵的稿子,这些事例,当时并不知道,也没收进去,这不能不说是个遗憾。
了解一个人太难了,了解他的内心,他的境界,尤其困难。
有这样一个故事。一次,东坡到金山寺与佛印禅师一起坐禅。坐了一个时辰,东坡觉得身心通畅,内外舒泰,便忍不住问禅印:“禅师,你看我坐禅的样子如何?”佛印看了一下东坡,点头赞道:“嗯!不错,像一尊佛。”东坡非常高兴。佛印随口也问东坡:“你看我的坐姿如何?”苏东坡揶揄地说:“嗯!我看哪,就像一堆牛粪!”佛印听了,并不动气,只是置之一笑。
东坡象捡了个大便宜,得意洋洋的回家了,把经过告诉了苏小妹,说:“我今天终于赢了佛印禅师!”苏小妹颇不以为然的说:“哥哥,今天输得还是你。禅师是心中有佛,所以才看你如佛;你心中有牛粪,所以才视禅师为牛粪啊!”
佛眼观人,无不是佛;魔眼观人,无不是魔。
你心里没有的,眼睛也是看不到的。
我不懂老贵的原因,大概也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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