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全家在一起生活最久的地方是江南,所以,对“东风”这个地名,我并不熟悉,只知道它曾经很荒凉,至今很遥远,很遥远……
倒是在父母的交谈中,偶尔会听到有“基地”或“XX号”这样的名词出现,只是在我和弟弟面前,也总是遮遮掩掩,神秘得很。
直到那一年,父亲大病了一场,痊愈后,他一反过去的沉默寡言,变成了一个开朗健谈的人。
那也是我工作最为忙碌的时候。在为数不多的时间里,我尽量陪父亲说话,并开始记录他的回忆。
我期盼能在父亲的有生之年,深入了解他的内心世界。我想知道,除了慈爱、严谨和敬业,父亲还有哪些不为我所知的秘密。我想听他亲口讲起那些早已解密的回忆,那一定是不为我所知的所在,也一定是他生命中最珍惜的部分。
香樟花开的时节,父亲突然提到了“东风”的这里和那里,还有跟这个“东风”有关联的这些和那些。
父亲的眼里泪花闪烁。
我知道,能平淡地说出来,说明他是放下了,只是心还是会痛。因为在父亲心里,那个地方埋藏着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片段,在那里,他几乎已经触摸到了自己的理想。
只是如今,这个理想已遥不可及。
那时候,我们对阿尔海默氏症尚不了解,不知道父亲性格的改变也是病态。我们都在为他突然变得开朗,能轻松地与母亲沟通而欣慰,也为他不断爆料自己的工作和生活经历而惊喜。
原来,父亲的相册里,珍藏着几位高学历美女,都是因为“出身”政审不过关的相亲对象;
原来,父亲从事的工作曾经是高度机密;
原来,父亲和母亲都曾是共和国兵器研发的先行者;
原来,我和弟弟的人生,也曾与那座遥远且陌生的城市有过密切交集。
病中的父亲,眼神清澈,神情漠然,似乎已全然忘我,唯有提起“东风”这两个字的时候,会焦虑,会暴躁,会流泪。
也许对他而言,脑组织萎缩是有选择的',他经常找不到自己的钢笔,分不清钱币的价值,却清晰地记得曾努力劝说他要坚持下去、不要离开的那个珍惜人才的上级,他的兄长:袁处长——袁野。
他想告诉他的首长:
“东风”X号那间试验室里,有我的全部理想。
当年我从未想过离开。但我不能忍受停止我的工作。
还有,我没有领悟出你对我艰难的保护,我甚至还对你有过怨气。
所以,我没有脸面,再和你们联系。
父亲的眼泪在入睡后终于落下。
这时的他,就像一个恋念母亲的孩子……
一个阳光和煦的冬日,父亲突然离开部队的原因,毫无防备地一下子浮出水面,巨大的惯性将之前的N个版本冲击成无数碎片。
只是,父亲的回忆没有释放多久,就已支离破碎。疾病蚕食并吞噬了他的智慧和认知,生生又将他逼回到自己的内心世界。
岁月如酒,片刻的记忆依然清晰,但已醉落一地。
重新收集的资料并不多,却足以让我拼凑出一个我并不熟悉的父亲:
1949年8月入伍到41军;
1953年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一期学员;
1958年随前苏联专家进戈壁,组建“东风”、从事技术工作;
1969年提出转业未被批准,坚持复员回乡做五级钳工。
这是一个并不华丽的转身。
时至今日,我仍无法对父亲当时的选择做出评价,我只是触摸到了现实的骨感和无奈。
十年专业,二十年军旅,档案里的父亲,在对事业的愤懑、无奈、委屈和期盼里戛然止步,石化了一生的理想和抱负。
但我确定,他是会为自己书生意气一时冲动的抉择抱恨终生的。
惟有一组不太精确的数字可以告慰我的老父亲:
在他离开“东风”后的第二年四月,中国的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在东风升起;
六年后,第一颗返回式人造地球卫星从这里升空;
十年后,他梦想的第一枚远程弹道导弹在这里飞向太平洋预定海域;
现在,那里已经是世界三大航天发射场之一。
至今已成功发射了50余颗卫星、1个天宫空间实验室、10艘神舟飞船、并将10位航天员安全顺利送往太空。
父亲嘴里叨念的“东风”,如今是百度百科里的“东风航天城”。
他曾经守口如瓶的卫星发射场、指挥控制中心、东风水库、额济纳沙漠胡杨林,都已经成为对游客开放的景点。
这是足以让父亲老泪纵横的成就,所有的骄傲,都来自“东风”,那座遥远的城。
那里没有父亲的军功章,却是父亲珍藏毕生的荣光……(《大漠铸忠魂》毛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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