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青春值得永远守望散文

2021-07-03 散文

  那是我穿着军装戴着上尉肩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到河北玉田——十二年前参军的地方,在一个阳光依旧温暖轻风瑟瑟渐凉的秋天,窗户对面的墙上爬满了紫绿色的紫藤花叶,繁花尚未散尽,星星点点地躲在枝叶的背后,像个受委屈的孩子,在我到达的那个下午,相依相偎散发着阵阵清幽的芳香,那是因为一个整天它们吸满了阳光。

  战友志安、振宇和小军姿式各异很粗犷地躺在床上憨睡,粗重的呼吸带出断断续续的久违的似抛物线呼噜声,此起彼伏。柔媚的夕辉透过玻璃窗洒在他们的脸上,像是涂上一层蜜色粉底,融化掉泛起的浅浅的皱纹,瞬间回到了十八岁青涩的年纪,那棱角分明英姿勃发的脸。时光是上帝万能的手指,悄悄地把这些当年豪气冲天的年轻士兵雕塑成且行且思的人夫人父与良民臣子。

  不忍叫醒他们,一整夜的颠簸与劳顿让他们把塞外的风尘沉沉地带到中原腹地,十几年前熟悉而陌生又充满激情的阳光、空气、山峦和巷道也无法冲掉他们一身疲惫。只有我坐拥夕阳西下风情万种的橙红色阳光,在时光交错中伴着记忆中的紫藤花香回想前尘往事,而他们这种权利被我残忍的剥夺,这是我的罪过。

  那天的昨夜十点,我在北京打电话给战友志安,对他说:“我决定转业,明天回老部队看看,你和他们俩商量一下,是否能陪我一起去。”是他们熟悉的从容淡定略带命令的语气。其实我知道我的要求是多么不可理喻,在半夜时分告诉他们这个很自私的决定,而且距家乡最后一班开往玉田的列车发车时间只有四小时,这么短的时间容不得他们有任何思想和物质上的准备。况且我到玉田只需一个半小时的车程,而他们却需十几个小时。

  但就这寥寥数语,成就了我的愿望,让战友们在半夜时分向单位领导告假与家属协商,买了几张无座车票,横跨三千里地山河,一夜未眠扑到曾经荡漾着他们无数欢笑和悲伤的激情燃烧的岁月。其实不论我怎样隐藏欲说还休的转业心情,这些一起摸爬滚打的战友兄弟都心有灵犀,他们舍不得我独自面对那段别样青春。其实我也知道他们痛快的应承和一往无前不仅仅缘于我的邀约和他们的宽容,更缘于他们心底与我一样整整隐藏了十几年的对第二故乡的深深眷恋。我只不过是在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用他们对我恒久的包容引燃了他们心中对故园剪不断理还乱的思念,义无返顾的从塞北草原投身苍茫燕山。

  如今,和他们肩并肩的坐在租来的车上,一路纵深驶向苍郁连绵的燕山驶向当兵最初的地方,心情不能用激动雀跃来解释。恍忽中,仿佛又回来那个异常寒冷的飘雪的冬天,四个稚气少年穿着肥大的军装背着繁复的行囊告别亲人登上列车,微笑着流泪,开始人生第一次远行。

  玉走金飞,展眼吊斜辉,十二年。

  在车上,志安对我说:“你脑子进水啦,偏要转业变成老百姓?我们还指望你当将当帅,把儿女都送到你身边当兵呢!”听过,无言以对。想起去年此时与一位商海有成的战友在京小聚,席间我借酒调侃:“你是大款,我这个穷当兵的可不能与你同日而语。”战友笑笑对我说:“胡说,你不是还穿着这身笔挺的军装吗,就是我花100万也买不来啊!”那时,优越感和自豪感不需过程,直接浮现在脸上。此情此景,也令我没有过程的黯然神伤,“三分春色描来易,一段伤心难画出”!

  坦克三营,很快又很慢地出现在我们的面前,还未等我从回忆中走出,我们的车已停在了门前的高岗上。

  那方方正正的兵营和金戈铁马的坦克车场像是十年如一日的在那里等着我们,以它彰显阳刚略显冰冷的姿态迎接着我们,还有那队列、器械训练场、四百米障碍跑道也未曾改变,只是更换了新的材质和色彩。猛然间好像从未离开,仿佛在昨天我仍给围墙上深渊似的紫藤花蔓修枝剪叶。变化的只是一群又一群流水的兵,暗色如黛的燕山上,年复一年,衰草今见绿春花复又黄,这就是岁月与苍桑。如果山有灵性,它一定幻化成人,烧一壶清淡的绿茶与我们对影四人,追忆艳若桃李青如橄榄的似水流年。

  我想拒绝又无法拒绝地与他们在营区里重游,他们谈笑风生忆当年,我却自欺欺人的对自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早已遁形。可是每走一步都有踩上地雷的感觉,那一亩菜畦边上有几棵白杨是我亲手所栽,我走之后不知有多少人给它们过浇水;在那器械训练场上,我无意中成了全排会做单杠三练习的第一人,排长王志分外高兴,聚全排战士为我庆生,激动得我泪光闪闪,那时入伍还未满月;那不再坑坑洼洼的四百米障碍跑道上,我曾那么不服输的抱着誓死跑进全连前十的念头一路狂奔,跑到最后竞吐出了黄黄的胆汁;在一个阳光像花一样灿烂的午后,我偶然撞见我的小老乡志安和小军躲在宿舍外墙角分吃一个“巨大的梨”,气愤与嫉妒四处漫延……这些稔熟的景物与故事像血液一样在体内储存,奔流不息,稍有碰触,就会从肌肤喷薄而出。想逃避,是多么奢侈的事。眼前一沙一草,使我想起“逢人未语已含颦,可堪回首问前因”的句子,像满清遗老一样散发着酸腐的味道。

  走着走着,恢复了从容与平静,不能相信的从容与平静,和战友们一起看着周围的景物指指点点,轻轻松松的说着曾经发生的幸事和糗事,好像从未离开,又仿佛第一次来过。

  我们走进了宿舍楼,想去新兵时住的寝室看看,回想初来乍到的样子。我占了军装的便宜,进入营房的时候,卫兵给我敬了标准的军礼,我瞬间从他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当初言听计从的傻傻的站在那里,不论是谁经过,都示以军礼。

  我走进二楼楼道,让自己闭着眼睛前行,一切熟悉的不需回忆。因为是操课时间,楼道很静,能听到水龙头滴水的声音,我倏地想起现已故去的战友王小魁在水房里拿着果单皮亦真亦假地对我说:慕伦,这个有毒,洗洗才能吃!当初无法抑制的狂笑,如今微笑和着悲伤倒映在脸上。物是人非。

  左手边第三个门,二排一班,熟门熟路走了三个半月,却记住一生。

  我站到了那扇门前,下意识的要推门而入的时候,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见一个年轻的尉官在伏案急书,是在写家书还是在写情书,那个遥远的冬天我也一样!抬头,门楣上的门牌赫然入目“三排一班”,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个房间换了多少次名称,经历过多少人,不得而知。只知道它不是任何人永远的新兵班,却永远藏着他们不灭的历史。敲开门,对年轻的尉官说明来意,他善解人意的把我让进去。

  屋里的陈设年复一年的简单,中规中矩,只有泛白的灰蓝色的窗帘带着时隐时现的忧伤在风中飘啊飘的,充斥着动感,映衬着静寂。被叠成“豆腐块”的军被一个个无声的立在那里,像是睿智的哲人,冷眼热心见证了军人全部的成长历程。我想起了自己在不久以前还在军被上不停的折叠棱角,叠着叠着,就把十年的光阴叠了进去。想笑,很自然的那种。

  我弄不懂对眼前的一切为何像对自己身体一样习以为常,简单得让我如此从容,复杂得让我不能多想,我惊讶于自己的波澜不惊。时光是无所不能的,曾经在这个房间里演绎的嘻笑打骂,早已像空气中的水分子一样被吸入雪白的墙壁,我能做的只是站在它的对面。

  我向年轻的军官道别,在转身的那一刹那,我不敢相信的突然看见门后那张写字台上深深刻画的“兵”字,一股热流锐不可挡的窜入眼底,我咬紧嘴唇,可泪水依旧大颗大颗的滚落,所有当兵初始的记忆汹涌着卷土重来。我不相信那泪水是我的,因为所有与军营的纠结都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份,我习惯平静的怀想它们,就像怀想我的`阿妈和我的草原,他们像五谷杂粮一样是我之所系,不需要刻意的审视和回忆,不会有消失怠尽的可能,也不会有异军突起的时刻,平静的守护着灵魂家园。没想到军旅过往在心底竟埋藏的那样深,像蕴藏以久的侏罗纪火山,用一个简单的字就引爆了我本以为可以平静审视的历史,给我全部的军旅生涯下了最后的注解!

  那个“兵”字是一个黑龙江籍的战士张万军在新兵连结束将分配时,为了留下他永恒的印迹而偷偷刻下的,他说许多年后他还会回来,看看它是否还在。如今我回来,可你又在哪里呢?那个字,你知道吗?还在,清晰可辨的永远的固执的留在那张桌子上,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好像在等什么人!

  我忘记了自己是怎样走出那个房间的,也不记得怎样和战友们汇合,只有一个“兵”字带着前生来世在眼前飘来荡去。我奇怪的发现,我的战友们和我一样变得沉默,全无来时如少年怀春般的激情。我知道新兵连的生活在每个军人心中都有不同的定义,但我肯定会有同一种情感,那种情感,不能用某个词语或某些词语表达出来,它们是所有感性词语的杂糅,有震撼心扉的力量。

  小军提议再到坦克车场看看,我假说还有许多重要的事要做而取消此行。我知道坦克车场里面有我们当初驾驶过的战车,有我们为之自豪的“英雄号”坦克,有我们的靶场,有所有坦克兵最真实的生活写照和苦乐掺拌的故事,离开坦克车场,坦克兵的存在就毫无意义。他们活生生的存在着,容不得半点虚构、夸张与美好的遐想,那是一种亵渎。所以,我没有勇气再次靠近他们,那无异于回炉再造,会有澎湃激情更会有切肤之痛。因此,我必须走开,真实面对有时比怀念更残忍,纪念和缅怀都是一种力量。

  当车从坦克车场旁边缓缓驶过的时候,我看见车场大门上那块写着“闲人免进”的锈迹斑斑的白色牌子仍结结实实的挂在上面,风尘仆仆的与大门做出一副白头偕老的样子。

  这些年来,写过许多关于军旅的文章,可从笔尖流淌出来的大多都是关于新兵连生活的文字。我也弄不清楚为什么对新兵连的生活情有独钟,它只占我从军生涯五十分之一,却占据我百分之八十从军的记忆。也许是生命的黯淡无光和生活的索然无味让我在回忆新兵生活时徒增激情;也许是回忆激情四溢的年月会使自己变得年轻和轻松,忘记鼻尖底下正在经历的生活。其实都不准确。新兵连的一切对我来说,不会随光景蹉跎而人物消磨,今日西湖,明日南柯;也不会因为记忆的浓厚而越来越清晰,更不会随着年岁渐深而在无形中膨胀或凋零。它始终如一的保持原有的样子,像吃了不老仙丹,永远鲜活永远真实如初。从这种意义上讲,新兵连是我人生的一部大戏,是军旅生涯的代表作和故事梗概,是一个十八岁少年的青春宣言,是一个男孩儿独自飘泊放眼世界经历酸甜苦辣成长为男人的开始,是十二年军旅开始的序言和结束的墓志铭。它缓缓的退出了尘世,却赫赫然写入我的历史,我无愧的拥有了它,拥有了整个血色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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