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以来,乌镇在我的心中始终像一个梦,飘渺而又真切,模糊而又清晰,即便是近在咫尺,我却常常感觉是那么遥不可及。于是,我便无数次告诫自己:我一定要去一次,真实地走进这个梦里,去瞻仰一下梦里的那些辉煌,去膜拜一回梦里的那种高度。
说来惭愧,在桐乡生活了六、七年,却一直未能成行,究其原因,不是因为路程太远、脚力不够,实在是心存敬畏,不敢走得太近。很多时候,心理距离远比物理距离更难逾越。
今年春节回家,与一个爱好文字的挚友说起这事,他大为惊异,对我身在桐乡,居然没有去过乌镇、没有去过茅盾故居、没有去过“茅盾文学奖”指定颁奖地大为不解,进而怀疑我对文字的热情是叶公好龙的虚伪。对此,我实在是哭笑不得。
其实不是我不想去,实在是不敢去,我害怕因为自己的肤浅,即使走完了那一段小桥、流水、人家的风景,却永远也走不近那风景背后岁月磨洗的辉煌,让自己徒增许多伤悲、徒增许多烦恼,从此失去了原来勉强伪装出来的哪种“自信”。
乌镇的历史积淀实在是太厚重了,六千多年的文明史,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太多的人文痕迹。这里的一砖一瓦,一桥一水,都飘逸着一股浓郁的历史文化气息。行走在那一条条古老的石板路上、穿行在那一条条幽静的小巷里,你只要一举手一投足,都会触摸到一个历史的标点,都会踩踏到一段历史的音符。站在每一座桥上,你几乎都可以感觉到历代大师从身边走过的气息。伫足每一扇斑驳古旧的窗棂下,你几乎都可以领略到自那窗格间飘洒出来的书香墨韵。徘徊在那些精致幽雅的天井中,仰望头顶的那一片天空,你的脑海中,便会形象生动地浮现出那种“晴耕雨读”、“诗书传家”的儒雅风气。即便是在晚上,如果你枕水而眠,在某个时刻突然醒来,耳边也会清晰地响起弄堂深处夜归之人那空旷、寂廖、踏石而来的步履声,亦或是听到远处小儿奶声奶气的夜读声。这些想象、这些意境,只要你去了乌镇,就会长久地萦绕在你的脑海里,就很难走出那种书香飘渺、恬淡幽雅的氛围。
“乌镇,来过,便不曾离去”这句由刘若英代言的广告词,最能深切的表达这种缠绵的情绪。
一个春寒料峭早晨,带着一种近乎膜拜的情结,在朋友陪同下,我们一起来到了仰慕已久的水乡古镇。从桐乡出发,短短十几分钟路程,我却好象经历了一次漫长的人生跋涉。也许是踌躇、犹豫的时间太久了,心中积累了太多的胆怯和敬畏。一旦真正走近,便莫名的多了几分不安、几分情怯。伫立景区门外的那一刹那,我恍然明白:长久以来,我竟一直在逃避,逃避一种自己不堪面对的博大与厚重,躲避一种自己不敢仰视的历史与人文。但是,这种人为的自我逃避,总是难以对抗那一缕一直萦绕在心头的诱惑与纠结。这种心情,一如余秋雨先生在表达他对江南古镇的情感时所说:“如果把它们全都躲开了,那就是躲开了一种再亲见不过的人文文化,躲开了一种把自然与人情搭建得无比巧妙的生态环境,躲开了无数中国文人心底的思念与企盼,躲开了人生苦旅的起点和终点,实在是不应该的”。
尽管我并非文人,亦没有大师们那般敏锐与深刻。但是,出于对历史文化的景仰和对历代大师的敬慕,我仍然愿意沿着自己心底的牵挂与惦念去江南的水乡、去水乡的古镇,瞻仰一段足以慰藉心灵的人文历史,接受一次心灵的洗礼,以了结自己根植于心底的思念与企盼。去感受一番哪些人生苦旅的起点和终点,让自己的生命少一些遗憾多一些欣慰。
陪同的朋友已来过多次,对景区的规定早已烂熟于心,办理好相关的手续,我们便一起进入景区大门。一条渡船把我们送过一段宽阔的河面,弃舟登岸,我们便真正踏上了这片用水与桥把自然与人文搭建得无比巧妙的土地。一路走来,一路看去,一座座古老的石桥、一条条斑驳的小街、一扇扇古旧的窗棂、一段段厚重的传奇,便引领着我们在古老历史与现代文明的交替中来回穿越。
乌镇很苍老,苍老得可以向我们历数春秋的旧事、秦汉的恩怨、隋唐的风流、明清的颓废。乌镇又很年轻,年轻得可以领跑江南水乡的潮流与时尚,年轻得可以领跑中国传统文化保护与开发利用的潮头。乌镇很小,小到可以是江南水乡浣纱洗衣的小家碧玉,乌镇又很大,大到可以是中国的乃至世界的乌镇。
伫足乌镇那座古旧沧桑的戏台前,仰望那种人去楼空的寂寞,我困惑迷茫、百思不解。乌镇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乌镇?千百年来又演绎了一段什么样的传奇?
当然,如果仅仅是为了看江南的桥、江南的水,是完全没有必要非去乌镇的。在江南水乡,如诗如画的古镇星罗棋布,随处可见,斑驳沧桑的老街古宅无不大同小异。可是,乌镇人那句“一样的古镇,不一样的乌镇”说得如此自豪,表达得如此自信,实非哗众取宠、粉饰精美。那是因为它不仅有一个声名赫赫的茅盾,在那波光荡漾的景致里,同时还闪耀着一大批名家大师光彩照人的身影。站在乌镇那块星光闪耀的名人牌匾前,历数那一个个响亮的名字,我与许许多多的游人一样,惊讶之余更是心怀崇敬。是这一方水土养育了这些名家大师,也是因为有了这些名家大师,才让这一方水土更加风采迷人。徘徊在这酒旗飞扬、这水光潋艳的江南古镇,天南地北的游人心里,恐怕早已淡化了简单的看山看水的闲情逸趣。我与众多的游人一样,此时的心里也同样想着一个问题:这是一方怎样的水土?又如何养育了这许多的民族精英?并让他们一个个都卓越成人类文明史上的一个个坐标、一座座丰碑?
带着满腹疑问,怀着不解的困惑,我们沿着一条深深的弄堂向茅盾先生的故居走去。也许是我们选择的时间跟大家太一致了吧,此时此刻,先生的故居门前挤满了进进出出的游人。虽然拥挤但并不喧嚣、也并不吵闹,相反大家都很安静,即便是小孩,稚气的脸上也都挂着着几分肃穆、敬畏的神情。这是先生的魅力,更是文化的魅力。恍然之间,我忽然深省:我们光辉灿烂的民族文化,之所以历经数千年雨打风吹依然生机勃起,依然欣欣向荣、依然繁荣昌盛,不就是在这样的肃穆与敬畏中一代一代传承下来、一代一代发扬光大的?伫立先生门前,看着进进出出、天南地北的游人,我仿佛看到了那一种执着传承民族文化精华的宝贵情怀,我仿佛看到了那一种永不衰竭延续民族文化命脉的宝贵精神。这种情怀、这种精神,在乌镇人“晴耕雨读”、“耕读传家”的祖训中尤其表现得更加具体、更加彻底。
于是,千百年来,乌镇子子孙孙便一直浸润在这浓郁的书香氛围里、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古老的乌镇,虽历经岁月磨洗,却依旧诗意盎然、依旧书香袭人。
写到这里,我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出十九世纪法国著名现实主义小说家阿尔封斯.都德《最后一课》的内容与情形。那一种深切的亡国的'痛,那一种深切的对民族文化、对民族语言的依恋与不舍,深深的震撼着每一个有文化良知的读者的心灵。一个民族的语言与文字是构成这个民族文化不可分割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传承民族文化、延续民族命脉的最重要媒介之一,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或许因为暂时的贫穷与落后,可能遭受外敌的入侵甚至奴役,但是,国破山河在,只要这个国度的人民精神不倒,文化不灭,就仍然是一个有希望的民族,就仍然有战胜外敌、赶走侵略者实现民族独立的机会。
人类历史上,曾多次出现因异族入侵而导致本民族文化断裂乃至中绝的悲剧。在世界四大文明古国中,古印度文化因雅利安人入侵而雅利安化,光辉灿烂的古印度文化随之消亡,古埃及除了留下一座斑驳沧桑的金字塔,在夕阳晚照里讲述着古老的故事,那一片曾经养育了古埃及文明的土地上,哪里还能找到一丝千古文明的痕迹,古巴比伦更是除了留下一条千年流淌的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在哪波飞浪卷的水流里,再也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追寻的东西。唯有中华民族光辉灿烂的民族文化,虽历经五千年岁月浸蚀,虽屡受外敌入侵、揉躏,但却依然保持着极大的凝聚力与生命力,却依然生生不息、代代传承。其最根本、最深刻的原因,那就是华夏子孙对本民族的文化、历史和家园的敬重几乎超越了对生命的敬重,为捍卫民族文化尊严、传承民族文化精华不惜献出宝贵的生命。因此,无论时光如何变迁,中华民族都永远屹立在世界民族之林。
这是文化的魅力,更是文化的活力。守住了延续一个民族命脉的语言、文化,就是守住了民族的尊严,守住了自己的根。一个民族如此,一座城市如此,一个景区亦是如此。只有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才能成就一方水土恒久不老的生命,才能赋予一方水土恒久不衰的灵气,才能赋予其永不衰竭的人文魅力,才有了可以追寻的根。山东的曲阜、河南的洛阳、甘肃的敦煌、湖北的汩罗,有哪一个地方、又有哪一处名胜,不是因此而光华永在、浩气长存!走出茅盾故居门前的那一刹那,我明白了:聪明的乌镇人为何迎回了茅盾并让茅盾在乌镇安息,为何要竭力争取做“茅盾文学奖”指定颁奖地,为何要把历史文化保护与发展放在景区开发、规划的最前列。他们在深刻领会历史文化魅力与作用的同时,更是身体力行,全力以赴为世界更为乌镇人自己,精心打造了一个“茅盾”的乌镇,当然,也在今天这个全新的文化大背景下重新诠释了一个乌镇的“茅盾”。
乌镇之美,美在水,乌镇之魅,魅在文化。乌镇人深深懂得:如果没有了历史文化的光辉照耀,如果忽略了对历史文化的弘扬与传承,乌镇便不会再有如此璀璨夺目的人文魅力。
出景区大门,回望哪一川烟云,在哪波光荡漾的景致里,我仿佛看到山水诗派开山鼻祖谢灵运来了;齐梁文坛领袖沈约来了;书画大家裴休来了;南宋中兴四大诗人范成大,唐宋八大家之父茅坤也来了。这一个个身影,这一串串名字,有哪一个不是声名遐迩的名家大师,又有哪一个不是文采飞扬的民族精英。是他们赋予了这一方水土深沉而厚重的历史文脉,是他们赋予了这一方水土千年不老的活力。在他们的光辉照耀下,在他们的深刻影响下,才使得这一方水土笑谈有鸿儒,来往无白丁,才让这一方水土有了历久不衰的神韵与灵气,长久地吸引着天南地北的来客。
如果没有了这一切,乌镇便不是今天的乌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