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来到这个世界的那天起,当然肯定会比这更早,那棵老乌桕树就一直屹立在故乡村头堤坝的斜坡上,带着惯看一切、若有期待的眼神,静静凝望着整个田野和村庄,以及村庄里不断流变的庸常人事、还有村巷间不尽的悲欢离合。若树也有一个灵或一个魂,也能像我一样凭着一点肤浅杂乱的生活感受而恣意地放牧文字,那么他亦有可能写出比我深沉丰富百倍的篇章来。
旧时乡间的乌桕树很是常见,点缀在乡野的各个角落,河岸边、田坎上、墓地中,然而大都平常无奇,或择错土壤养分不足而难以拔高、或因喜凑热闹隐没树丛而不易凸显,难以给人留下什么深刻印象。唯有村头大堤上的这颗乌桕树,生于广野之间,独领江风日照,傲然挺立,纵数里之外亦能遥望其影。他虽久经风霜却无苍老之态,虽独立野外而毫无凄恻模样,且不说春夏之际的翠绿茂密,也不说秋风拂过时的绚丽华美。即便在冬日大雪弥漫,朔风日紧,严寒催逼的时候,他也总是那样铮骨凌空,挺立荒原。
遗憾的是,这些年来,我的脚步一日日朝着背离乌桕树的方向越走越远。尽管作为天地间一个纯然的实在之物,他仍旧悄然立在故乡的村头,汲取着自然的阳光雨露,吸引着蝼蚁昆虫的依附,偶尔给路人一抹驻足的阴凉,给午睡的黄牛一伞遮盖,默默承担着生命应然的使命。但我和他的联系却日渐疏远,不仅再无往日的亲密和依赖感,甚而由于家乡道路的改易,树叶房影的阻隔,连久违的一瞥都难以做到了。在乌桕树的.眼里,我岂非成了一个不念旧谊的过客。然而,谁说树一定要生长在土壤里呢。我常常感到,乌桕树已根植在我的心里,正进行着另一番成长,这另番的成长景象,或许并不亚于土壤所给予的单纯的年轮之增长吧。
人,虽常自诩为万物之灵,但亦有天生的不足与缺憾。其实,很多时候,人是要羡慕花树虫鸟的。造物主在造物之先,即使无完全胸有成竹之定数赋予万物,亦或许有一番不经意的安排。往往天赋的自由之外,无形的枷锁也与生俱来。这么多年来,我和乌桕树下一起长大的伙伴,不断地放飞梦想,追逐希望,漂泊无定,却被越来越多的事物所羁绊,所牵缚,所获者竟未必超出所失掉的,更何况得得失失之间,耗去多少空心思。而那棵乌桕树,不曾挪移半步,无需离开自己的根本,却能常见家乡草木的枯荣,细听泥土的呼吸,独赏江河的流波、日月的升沉,尽观旭日东升和斜阳残照的美丽绝伦。这些,难道不是最可宝贵最为质朴最为丰盛的生命的收获。
很久以前,我也曾和那颗乌桕树一样,赤脚立足于同一片泥土里,想象着能长成一棵树、一棵草。每当清晨露珠还在草尖闪烁光芒的时候,我常牵着小牛爬上河堤,经过乌桕树下,迎着初升的朝阳,领略新一天驾临的神秘和静美,仰鼻呼吸那树叶之间刚刚散发出来的新鲜空气。我也曾在酷热的夏日的午后,以乌桕树为遮阳伞,仰卧在青青的草坪上,仰望天上的流云和蔚蓝的天空,也许,还曾在树下做过飞翔的梦,梦见自己身生双翼,立于树梢,忽然振翅翩翩飞向自己想要去的地方。秋日的黄昏,我也曾独坐乌桕树下,看着斑驳的树皮、时时飘落的树叶和西天渐渐隐没的晚霞,暗暗地问过自己,在人生的四季,我要怎样的走好自己的每一步,才能超越乌桕树的高度。
悠悠的时光倒影里,我朝着乌桕树眷顾眼神的反方向,和同时代的人们一起疯狂奔跑,不顾一切,不顾辛劳,只因我不想落后,不想掉队,不想老来时空坐乌桕树下。但每当疲惫紧张、心力交瘁的时候,我总要不觉地转身回望。很多次,在回家的路上,那棵乌桕树,成为我寻找故乡的地标,成为我安心休憩的渴望地,为了忘却疲劳、激励沉重的步履,我每每在心里数着与家乡的距离,一步、两步、三步……近乡情怯,但总有一种热望推动着我,因为我知道,那棵乌桕树离我越来越近,家乡也离我越来越近,自己离自己也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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