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你在一起抒情散文

2021-07-01 散文

  必须得承认,第一眼看见你时,我并不懂得该如何来爱你。

  那时候,你是被护士高高举起的,圆滚滚的一团褶皱血肉。蹬踢、挣扭着四肢,干瘪着小脸儿,以半睁半闭的散漫眼神朝向我,完成我向往多时的母女间神圣的初次打量。而事实上,从知道你已在我身体里生长这一事实开始,我就苦苦研习各类育婴宝典,那时我心里其实非常清楚,新生儿的视力水平不过是仅仅能有朦胧光感,你根本就不可能看清我,而且我还知道,你也无暇顾及我,刚刚,在一把冰冷、锐利的手术刀的帮助下,你成功脱离开我温暖、幽深的子宫,一下子被直接暴露在这明亮、动荡的尘世,你急切需要的是要努力发出哭喊,来倾泻不满。可是,那会儿的我,却本能地忽略掉这所有最基本的常识,贪婪地、不眨眼地看着你,我的眼里全是你,我忘记了自己肉体的疼痛极力扭头,只为看你,看你,我的小女儿,你在这世界上的第一声哭喊,是那样迅捷、有力地扯拽出我眼底心中已蓄积多时的泪水。

  这泪水从手术室开始一直延续到了病房。亲友们呼呼啦啦地围过来了。先是围向你,用大量礼貌、周全的溢美之词。转而,他们渐渐褪尽笑容,围向了我,是因为我无声的泪水长流不止。他们都深知我不是个有勇气当众公示自己情感的人,而且看起来,那会儿我的状态似乎也正油盐不进、不大可能听劝,他们都让我搞得有些尴尬、烦躁,不知该如何得体地制止住我的任性,只好纷纷叹气退离,任由我独自仰躺床上,不发一言,以泪洗面。后来,护士来了,我现在都记得那中年护士见多识广的嘲笑眼神,记得她一边训练有素地在我手背上扎针、挂水,一边偏过头来,向我发问,你这是为了什么啊?是幸福呢?还是委屈?

  是的,是为了什么呢?那段时间我那么爱哭?当今天,当我坐在这里敲下这些文字,回望六年前的那个炎热的夏天,我依然会为自己在大庭广众下丢人现眼而羞愧难当。我还记得那间病房,五楼、中段、六张平行对置的床,我躺在西面中间的那张上,你躺在我床角那个用铁管焊接的小婴儿摇篮里,我们在那儿住了一周,不断有产妇入住或离开,不断有爸爸妈妈的朋友或同事来探视,我频繁地迎来送往,频繁和熟悉或陌生的人闲话家常,可是,常常,毫无来由地,就泪水涟涟,哽咽在那儿,只好朝人家摆手,然后迅速用手挡住自己的脸……

  你的来临多少是有些意外的。

  当然,我们并不是不盼着你的到来。孩子是一个家庭得以幸福的充分必要条件。对此,我们虽没如你的祖父母、外祖父母一样喜欢在我们面前列举大量实例反复推理、论证,但在心里,我们对此也是深信不疑的。可孩子是上天馈赠给每个小家庭的神秘礼物,我们在结婚三年后依然无缘得到,也并没太放在心上。可我们没想到的是,几乎就是在得知你已前来消息的同时,爸爸开始了着手申办去英国留学的准备工作。你大大动摇了爸爸的决心,却也大大激发出我心底的豪情。

  那一年,我三十岁,在一个海滨小城的广播电台做文学节目主持人,文科生惯常的价值取向,加上每天一个小时演播经典美文及“文青”听众怨夏悲秋稿子的生活常态,把我打理的通体透明。只感觉自己的日子已被淡淡的昏黄和温暖笼罩,连大海都失去了它应有的清明蔚蓝,感觉生活太过舒适、静谧和波澜不兴。远行的念头是带着炫目的光感出现的,它迅速地煽动起我们那么多蓬勃的想象,我无法容忍刚刚鸣响汽笛就收声折返,容忍自己会成为这场诱人远行的拖累,生孩子有什么?一个人面对又怎样?你将在我身体里生长并娩出,就算爸爸在,又能给我提供什么实质性的帮助?更何况,我们的双方父母居住的都离我们不远,我认为,他们的存在完全就可以替代爸爸的在场。

  从你在我身体里孕育到出生,我只在孕初期,发生过三次眩晕,其余几乎没有任何状况。当然,呕吐也是有过,嗜睡也是嗜过的,可它们来去无痕,一点儿都没能影响到我的状态。怀孕前,我以瘦弱著称,曾被人戏称三级风以上无法出门,可自从你来到我的身体,我变得食欲大振,身体的规模日新月异、突飞猛进,就连每天上节目播音,都察觉出了自己声音的底气变足,音域变宽。每天,我挺着大肚子,昂首阔步徜徉在从家到单位的路上,到处都能收获到别人众口一词的的赞美:独立、坚强、勇于牺牲……从小就体格柔弱的我,早已习惯了被这些奢侈词语所忽略,突然间竟能有如此偏得,让我简直受宠若惊。和同龄产妇在一起,当有人说起身体的种种不适,或嘴急、脾气躁一类的精神反应,我从心底里瞧不起她们,我知道我此生很有可能只生养你一个孩子,知道敏感的我有意去隐忍你带来的种种不适,是因为我已选择了放弃被娇惯的条件。更何况,对从小就苛求完美的我来说,来自外界的赞美何尝不是一句最有效的鼓动口号?它明确指点出我有望抵达的形象高度,足以让我能晕头涨脑地带着不断挑战自我的战斗豪情在通往英雄母亲的大路上奋勇狂奔。

  我的生活因你而彻底改变,我不再是从前那个翻开一本文学书籍就要粘在手上对身外世界充耳不闻的女文学青年了。因为工作的关系,我每周都要去一次图书市场,拿回几本文艺新书,向我的听众推介。可在带你的那段时间里,我极力压抑着自己的热望,主动去疏离它们,不看,更不写。就是因为无法回避的`工作,我也不由自主地去编选、播读一些温馨、朗润的抒情篇章。我对自己说,我要提前进入读图时代,对别人说,一个人一段时间里只能做好一件事情。我要投入整个身心地把这大半年的时光好好给你。那段时间,我认真研习的书籍只有两类:一类是孕产典籍,一类是雅思教材。我通过前者认识自己的身体,通过后者愉悦自己的精神。是的,对于我们业已改变的生活,我无法不做积极的准备。并且,你能理解么?对于一直偏好在阴郁、劳神的文艺作品中纠缠的我来说,学英文有多舒畅啊!那些呆板、谨严的语法结构,那些单纯、简洁的语言现象,还有附着在那语言背后的来自骨子里的那些舒朗和自在……

  可这一切在你真正到来之后全被改变了。现在看来,我在医院里无法自抑的流泪充其量只能算是前奏。你出生后总因吃不饱而日夜哭闹,却又拒绝吃奶粉,尝试添加辅食却导致了排泄困难……我奶水不足、术后感染、产后抑郁症……当我的身体因你的离开变得更加虚弱,当我发现自己无论如何喝油水、吃中药都于事无补,当我终于清醒你已成长为独立的小生命,我已无力如孕期时一样,通过调整自己的心态来达成对你的疼惜……我想,我是后悔了,后悔当初让爸爸离开,因为自觉平庸凡常如我,根本无力做什么英雄。无力,而且似乎也无必要。

  这后悔以及后悔对我曾经的自以为是主见的折磨在我们离开医院,被爷爷奶奶接到乡下后愈演愈烈。长那么大,我还从未真正在农村生活过,这不适当然不是因为生活条件,爷爷奶奶他们都极尽心力地照顾我们,可我是那么的不争气,每天都在自己的自怨自怜中苦苦挣扎。爷爷在家里开诊所,声名远播,五里八村总有人慕名前来,从早到晚,家里永远人来人往,那么的红火和热闹,可身处其中的我,却觉得这一切都离自己的心远远的,一丝也感受不出温暖的气息,相反,它倒愈发让我比照出自己的可怜和孤单,只感觉自己已被整个世界所彻底抛弃。是的,这世界,当然是我从前沉湎的、固步自封的小世界。那时候,单薄、狭隘的我还缺乏对广阔天地体认、归依的宽厚胸怀。一天又一天,我守着你,坐着或躺着,面对窗外几乎是凝滞不前的漫漫时光,天慢慢亮了,天又渐渐黑了,我茫然面对时光流转,度日如年地生活在自己内心的荒原里。总会有来看病的人在离开时,特意跑到我们这儿来,夸夸你,捎带说说我,我同每个人微笑或搭话,可却觉得她们的赞赏和关切都如同轻轻拂过的一阵风,不留任何痕迹,转眼就从我们身边飘远了。

  那时候,爸爸的越洋电话无谛于我的福音。然而地理的距离势必要拓展心理距离的长度。我发现我是那么盼望他的电话。可每每结束通话,却又是那么的失望。这当然怨不得爸爸,问题其实还是出在我身上,因为我依然试图要做力不从心的英雄母亲。我说,你好,我说,我也好。我说,他必须也得好,好好学习,好好考试,匆匆跑回来一次能产生的意义和耗费钱财、心力相比根本就是不成比例。我知道,等你长大,等你能看懂这些文字,你一定会埋怨我们的。是啊,对一个父亲来说,有什么能和他在自己孩子出生那一刻在场,并能亲自呵护她成长的意义相提并论?这毫无疑问将是你父亲一辈子的遗憾,却被我以冠冕堂皇的体恤和支持横加阻断。当然,他也并未反对,我想,这应该源自于我们彼此都大致相同的对意义的理解。源自于我们都认为人这一辈子都是在走一条不断和自己的软弱做斗争的道路,不断放下、抛弃自我,方可百炼成钢。所有的对自己感受的体察或纵容都理应遭至唾弃。在我的印象里,那段时间,我和爸爸只发生过一次分歧,后来的结果是以爸爸的妥协和我蛮不讲理的极端坚持而告终。那一次,是因为你的名字。

  “妙仪”,你喜欢这两个字么?我在后来的岁月里经常反思自己当年的任性,对此也变得越来越不自信。我问过许多人,当然问得最多的是你,不厌其烦地、不止一次地向你发问,每一次,你都用笑容肯定我,喜欢啊,多好听呀,而且也好写。你真的是这样觉得的么?长大后也会这样?我难以确定。因为当年爸爸的反对理由在我现在看来依然很具说服力。是的,他说过的,他说:“这哪儿像个女孩儿的名字啊,简直就是个法号!”

  这两个字是我一次彻夜失眠的产物。最初的灵感来自于它的声音,是你趴在我身上,粉嫩娇柔的睡姿让我想起那个小动物:小花猫。是的,小花猫,对它最习以为常的称谓就是我的乳名。尽管或被说聪明、温顺,或被说奸诈、善变,猫的形象一直毁誉参半,但我从小就喜欢它,觉得它是最具女性特征的灵性生命。不是么?女性这个性别何尝不是如此?各个民族的神话或宗教中,她时而被神化,时而又被妖化,诗人们时而热情讴歌她,时而又怨恨诅咒……我想用这两个字来呼唤你,除了想把自己的名字给你,告诉你,我们是一体,永远无法分割,还包含对你性别的无奈接受。就是你不高兴,我也要告诉你,孕期里,当你的性别对我还是秘密时,我曾暗自祈祷你不要是个女孩儿,难捱的产后时光中,我对此愈加坚定,常常纠缠在张爱玲有关女性精神里有“地母的根芽”这样的论调里,是的,我认同她的说法,男女两性是生命的两部分,但相比而言,女人更踏实和隐忍,她们更容易自觉或不自觉地抛掉曾属于自己的飞扬的想法,她们和男性分别扮演着生命的两种角色,最根本的区别就体现在生育上,女人从始至终扮演的都是承受者、打扫战场的人。因为她们要把人类飞越太空的灵智拴在踏实的根桩上。然而,当我发现,你是女孩儿已成为命定的事实,我就越发想用最具女性特征动物的声音来呼唤你,以表达无论如何我都会爱你的鲜明态度。当需要书写出它们,我最初想到的是“妙宜”这两个字。是想告诉你,对将来,我不期盼你如何大富大贵、声名显赫,我只希望你能平安、顺利,凡事有所眷顾,遇人遇事唯求合适、恰巧,求“妙宜”。我被这两个字鼓舞的兴奋了一夜,早晨起来却又犹疑了起来,觉得“宜”这个字过于谦卑和娴雅,我觉得,我和爸爸要多努力些,要尽可能多地为你的成长提供有益的呵护,让你的性情中,能更多存留些本性的自在和张扬,于是掂量来掂量去,我才又把它改成了现在这个曼妙、妖娆的仪态万方的“仪”字。

  满月后,我们被接回城里姥姥家,休满产假后,我回单位上班,而因为姥姥要照顾刚刚出生的姨妈家的小弟弟,我们不得不分开,让你继续留在乡下奶奶家。但那时还好,最长间隔半个月,我频繁地回乡下去看你。然后,满周岁后,我签证申办成功,也去了英国。我们真正地远远地分开了。

  按照目前社会学家的时髦说法,人的生命阶段中有一个阶段被称为奥德赛期。它介于青春期和成人期之间,是指你已有了独立的经济能力,但还没有如成年人一样有承担起事业和家庭的责任。想想我和爸爸有多荒唐,我们在三十好几,已为人父母,自己的父母也开始需要被照顾的时候,重返了我们自己人生的奥德赛。

  坦白地说,身处其中时,我们喜欢、享受、陶醉于那段日子。我还记得那时自己惯常的表情:每天走在去往学校的路上,总是兴冲冲的,脚步轻快,心轻盈地鼓胀着,涨满幸福的帆。记得那时,班上同学特别喜欢用我的年龄作谜面,让她们的朋友来猜测,最终公布出来的谜底总要惹得大家哗声一片。东方女子天生就要比西方女人显得年轻,更何况我还总不忘爆料说,自己还是你,一个已满周岁女孩儿的母亲呢?当然,那个时候,相比起周围的人,我们的经济状况捉襟见肘,可是,生活在一个你租来的房子,一个你暂居的,知道早晚有一天注定要离开,人际圈子轻松、单纯的城市里,生活会变得多基本,属于你自己的时间和空间又会变得多宽裕和丰富。

  我记得那时,我最喜欢上作文点评课。一件同样的事情,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同学会有那么多不同的理解。而我自己的曾以为是约定俗成的观点,杂陈其中,却会时常发现有时已偏离了初衷。我和爸爸最盼望的是周末,总是一起背着相机,或者是乘飞机、火车远行,或者随便就上了一辆公交车,漫无目地的闲逛,对哪里有了兴趣,就在哪儿下了车,消磨上大半天的时光。我们打印了许多风情掌故的资料,到处去按图索骥,我们有张大地图,密密麻麻到处画圈儿,要去的地方,已去的地方,自然风光、风土人情,到处都是风景,到处去看、去想、去感受。这一切在我去后半年,爸爸学业结束,到一家中资机构驻伦敦的办事处工作,我英文适应后,一边读书,一边去了一家日餐馆打工后,渐渐达到了高潮,我们沉浸在了自己人生的奥德赛,乐不思蜀。

  而那个时候的你呢?你的声音出现在每周一次的电话里,后来,形象也出现在了视频里。我知道你已一天天地长大,也渐渐感觉到,你正变得越来越陌生。我常常和爸爸说起你周岁前的趣事,却说着说着就难以为继,因为说到最后,总会意识到,你已不再是那个面对同时向你伸出手的一群人,永远选择我怀抱的那个小婴儿了。小孩子没事儿的,三岁之前的事情根本就记不得。常常有朋友如是劝慰我们。尤其是到后来,当我们决定要回国时,我们听到的最多的依然是这句话,朋友们惋惜爸爸放弃的工作机会,惋惜我的学业,我们自己当然也同样如此,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奶奶病了,你还那么小,作为子女、也作为父母,除了抛掉一切地回来,我们又能怎样?

  我们回来时,你不到三岁,就被我们抱着,到处去找能接纳不足三岁孩子的幼儿园。作为独生子的爸爸要陪同奶奶去北京做心脏手术,我要重新回台里上班。日子峰回路转、曲折往复,我们兢兢业业地一路闷头疾行,自以为是在冲锋或拓展,可当自己的亲人突然出现变故时,才发现,生活竟然就是从前学校操场上那条最寻常的环形跑道,我们在其中奔跑、长大,并终于知道,世界固然很大,但真正属于你,你需要的那方天地,其实原本就无需太大,成长是不是就是这样?要经历不断的离开和回来,不断的终点又起点。现在,又剩下我们了,我们俩,彼此相对。

  你上的第一家幼儿园,那儿的情形,老师和小朋友的名字,我后来常常问起,你已忘了,总说得颠三倒四、张冠李戴,可我却永远都忘不了。我忘不了,你,一个一直在乡下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疯跑惯了的孩子从走进、接受并喜欢上幼儿园,所度过的那段艰难的一个多月的时光。我记得那条刚刚改造完工的宽阔的街道,我抱着不停念叨说不去幼儿园的你,抱不动,和你商量,数数吧?数上五十个,领你走一会儿,然后再抱起来,再数,好容易到了幼儿园,把你放下来,让你老老实实坐在一群陌生孩子的中间。扬起脸,你眼泪汪汪地来扭头看我,我的心一酸,赶紧离开,不敢回头。我知道,这一天里,扬起脸的仰视将不得不是你打量周围世界的角度,你将可怜巴巴地仰视每一个陌生的成年人,或比你早去的孩子,接受她们要求你接受的食物、游戏,还有比食物和游戏更频繁的耳提面命。每一个孩子都曾和你一样,有过适应这一切的艰难,但我知道,你比她们还要难,因为回到家里,你还得适应我。我们的出生地相距十万八千里,我做不好你喜欢的奶奶做给你吃的饭,好多时候,我听不懂你讲的方言……

  你终于大病了一场,可病好后,你却突然喜欢去幼儿园了,每天来去的路上,嘴巴不停,不是给我背诵儿歌,就是讲老师、小朋友的事情……你真好啊,比我好多了,妈妈告诉我,我是在出生五十八天后就被送去了幼儿园的,可在我的记忆中,幼儿园的岁月一直是灰色的,直到离开,我都没喜欢过。然而,你却不是,比起我,你的适应能力那么强,你本性乐观、随和明快。给爸爸打电话,我总是无法停止对你的赞美,说你好,说若是一直跟着我,我可能带不出你这么个好性格的孩子。还记得,那一天,你突然跑过来,对我说,妈妈,我要给你幸福。我愣了,什么是幸福?你说,幸福就是在一起。我那会儿正在厨房洗碗,当时就傻在那儿。尽管后来我知道,这来自于你对正看的动画片《宝莲灯》里台词的模仿。但我还是为你骄傲,我不清楚那会儿你能理解多少,但多神奇啊,你竟然已经开始了如此妥帖的运用。

  我们一家三口真正开始在一起的生活是爸爸从北京回来以后。奶奶的手术很成功,爸爸的工作也顺利,他回来后即参加了那个一直联系的外企的最后一轮面试,决定了我们要来这座城市生活。我也赶紧到网上找这儿的工作机会。大约一周以后的一天,我请假来了这儿,上午通过了一家新闻单位的面试,确定了工作。下午,去看房子,租下了住所。我们终于能在一起了,我们多珍惜这在一起啊,新的幼儿园老师说,你很独立,没问题,建议我们送长托,让你在幼儿园住宿。我们都不同意,非常坚定,我们说,再难我们也要在一起,是的,在一起,每天,都在一起。

  你就这样成了幼儿园里的那个最后被接走的孩子。而我,也开始了自己自就业以来最繁忙的一份工作。先从做民生新闻记者入手,后来又做省新闻。一条新闻,从联系采访开始、去现场、回来写稿子、编片子、播音合成,除了没扛摄像机,什么活儿都干。重大节庆的启动仪式现场、停泊在锚地的科考船上、台风过后的乡镇养殖基地……我像个机器一样,无论是正要下班,还是在家里休息,手机一响就闻风而动,赶到后,就迅速进入现场状态,了解情况,整理思路,然后,找准自己的位置,用最饱满的情绪面对摄像机镜头说,我是记者某某,我现在是在……

  还记得那次,最早教我播音的张老师到我们这儿开会,做评委。特意跑来看我,我带她到机房去,看我做的片子。她认真地指点着,建议着,可我却控制不住自己,总是走神儿,总是感伤失落,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在考虑是否要辞去那份工作了。张老师从刚开始带我播音,就一直鼓励我,总是说,你以后争取做电视,电视的发展空间要比广播大,而你,也是有优势的。后来,直到辞职,我都没敢直接告诉她,是张不开口,觉得自己愧对老师的期望。我的同事们说,你的辞职把大家都镇了。领导说,孩子大一大就好了,台里的大门永远都会为你敞开,你随时回来。我对爸爸说,我这么早就把自己的职业生涯给断送了……那段时间,我特别喜欢问你,长大了你喜欢做什么工作?你总是回答我说,要做画家,理由是,喜欢画画,可以天天画画。我感动于你的理由。在这个世界上,人喜欢自己的职业,有许多理由,有些时候,是喜欢附着在职业表面的光鲜感觉,或者,它背后的实惠利益。但是,你真好,你懂得真正的喜欢是喜欢它的本身。那么,我自己呢?我喜欢我的职业么?从前的,现在的?坦白地讲,我放弃的,的确是我喜欢的,我曾为此那么用心、那么勤奋地努力过,但是,我更知道,喜欢是要有资格的,而我,显然不具备这资格,我自问自己没能力同时以你和它为圆心,画出一个如我所愿的圆圈。

  今年秋天,你就要上小学了。这段时间,你对受教育的次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由此出发,延伸到了对生命进程的探讨。有一天,你突然问我,妈妈,你说,人是不是这样的: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研究生、毕业、找工作、上班赚钱、找男朋友、结婚、生宝宝、养宝宝,然后,老了、病了、死了。就是这样,对不对?我和爸爸曾把你的这段话讲给许多朋友听,你这个孩子,你的总结,竟听得我们这些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忙碌中,正值壮年被称为社会中坚的大人们,心境苍凉。

  有时候,我会想,或许,你就是日子本身,琐碎、磨人,有甜蜜,也有苦涩,不管好坏,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得照单全收。先俯首称臣,再慢慢地开始像神冥一样的思考,然后,也更像自己,一个最寻常的凡人一样,忍受那思考带来的折磨。再或者说,是你,挟裹着鲜活、滚热的生活,铺天盖地地来到了我的日子里,让从前那个总徜徉在云端、固步自封的我,学着把脚落在坚实、宽广的土地上,学着去做坚实、宽广土地上的那一棵小树,懂得精神上的高高伸展,正是源自于行为上的深深扎下。

  你每天都在长大,而我一天天地在衰老。会有那么一天么?你将不再喜欢和我在一起了,不再喜欢我在你周围,对你日子的干扰,也不再会有耐心,听我啰啰唆唆地解释对你所有细密的心思。是的,我知道,这非常有可能,因为我一直觉得,这世界上,无论是父母对子女,子女对父母,或者我们对自己的伴侣、亲朋,爱从来就不是一个简单、静止的词语,从一个人心灵出发,去往另一个人心灵,爱要走过一条漫长的路途,尽管出发时,它一定都是饱含了所有最美好、最丰盛的心意,但它能否不削减损耗、不变形走样儿、如愿、如期、保质、保量地抵达,我们每个人,都永远无法知晓。而我,我只愿我的爱,能敬畏虔诚、设身处地,它绝不会过多地执著于对反馈的奢望,更不会以爱的名义对你施加干涉、难为、甚至于伤害。

  所以,我的女儿,要是真的有了那么一天,无论你以怎样的理由和方式,我都保证,自己一定会义无反顾地支持你的选择。我永远都忘不了你带给我的一切,忘不了,为了和你在一起,我付出,也得到,我放弃,也拾起。我将安静地,从你的生活中撤离,宽容地,含笑看你,是的,看你,我的女儿,因为看你,某种程度上来说,就等于,看到了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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