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缝补岁月
逛街的时候,看见满街流行的破洞牛仔服,尺度之大,不禁瞠目结舌。可能是我真的out了,好端端的衣服非弄几个破洞上去,骨子里传统的我对这种时尚真的无法恭维。
割破牛仔服的风尚是由美国人发明的,最初发明破洞牛仔裤的人可不是为了炫耀时尚,而是藉此表达对主流的抵制。但是现在破洞牛仔服的流行似乎已经改变了初衷,不仅牛仔服破洞,一些别的衣服也纷纷效仿。
唏嘘不解之余,忆起往昔,心头百般滋味翻涌。小时候,生活贫困,物质匮乏,往往是物尽其用,衣服但凡破了一个小口或是刚刚“麻花”(要坏没坏),大人们赶紧找来碎布补上,以防破洞越来越大,缩短衣服的使用寿命。那时的衣服都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孩子多的人家,最小的孩子几乎是穿不到什么新衣的。即使旧衣服实在没法穿了,还要把完好的地方剪下来留着做补丁用,或长方形,或正方形,或圆形不等。根据破损地方的特点选择用不同形状的补丁,一般衣领和肩头用长方形的补丁,膝盖用正方形,屁股则用圆形。
我和弟弟小时候比较淘,其实那个年代的孩子有几个不淘的呢。我们没有玩具和零食,更没有游戏和动画片,所以爬墙上树,剜菜放牧,总也不消闲。用大人的话说就是,鸡窝不到鸭窝到,再到狗窝掏三把。所以身上挂彩是家常便饭,更何况衣服裤子呢。胳膊肘、膝盖、裤裆、屁股更是坏得一茬接一茬,补了一回又一回,新补丁补在旧补丁上,一层又一层,叫补丁摞补丁。每次衣服刮破磨烂以后回到家,妈都会咬着牙举起手生气地骂我们是“败家子”,但骂归骂,气归气,手却从没有落到我们身上过。拆拆洗洗,缝缝补补成了妈生活中一项重要的功课,也成了多年以后我们最温馨最深刻的记忆。
好的补丁颜色、质地、形状、针脚要恰到好处。有时候,实在没有接近颜色的布块也只能退尔求其次了,所以孩子们身上东拼西凑来的大小不一、五颜六色的补丁也就不足为奇了。如果有一件没有补丁的衣服那是要压箱底,留到出门时候才能穿的。恐怕当年的大人怎么也不会想到今天破洞越大越时尚吧。
妈手巧心细,补丁总是方方正正,干干净净,针脚细密匀称,平整有致。经常在晚上,昏暗的灯光下,拿起我们破损的衣物,一边嘴里嗔怪着,脸上漾着不自觉察的笑容,一边拿出针线笸箩。先将补丁边缘窝到里面,用指甲反复压出折痕,再用热茶杯来来回回烫平整,认真地戴上顶针,然后飞针走线。只见她上挑下拉,钢针在布上欢快地舞蹈着,像岁月击打生活的节拍。妈心无旁骛,一丝不苟的样子是我们记忆中最美的画面。妈要强,补出来的补丁平平整整,熨熨贴贴,不像有的妈妈补出来的补丁歪歪扭扭,皱皱巴巴的,这样的衣物穿出来总是惹来小伙伴嘲笑的目光。
有很多心灵手巧的妈妈,在不是很大的破洞上还能绣上花朵,让旧衣物也能开出一朵朵朴素别致的花来,更像一件工艺品让人爱不释手,看着舒心。日子就像被拽紧的针线,把普通百姓的勤劳朴实和缜密的心思缝进密密的针脚,缝补的何止是破洞,更是对孩子绵绵不尽的爱和对生活对美的热烈追求呀!
当然不止衣裤,那个年代什么坏了都要缝补,围巾、手套、帽子、鞋袜、背包、麻袋、凉席,甚至缸、水桶、锅坏了,也要打上“补丁”。那些纯真的岁月里,我们的眼神清澈干净,我们的思维简单透明,不知攀比和虚荣为何物,就那样明明媚媚地快乐着。反而觉得打了几层补丁的鞋袜更加暖和舒适。
当年的我们似乎没觉得穿补丁的衣物有什么不妥,肆无忌惮地追逐打闹,每年的开学典礼上,我穿着带补丁的衣服,慷慨激昂地代表学生讲话,坦然地接过三好学生的奖状,在全校学生崇拜的目光里骄傲地扬起头,自豪和喜悦真真切切地写在脸上,那个时候,所有的快乐和满足是从内心流淌出来的,幸福和贫寒没有一丝一毫的关联。
如今,满街张扬的名牌服饰,千姿百态的个性设计,五彩缤纷的物质世界让人眼花缭乱,可总觉得缺少了一些什么。满目的浮华,盲目追逐的人群,总让人有些落寞。孩子们恐怕早已没有补丁的概念了,商场里偶然见一块异样的布贴在衣服上,也是别出心裁的时尚和另类与个性的标榜和彰显吧。与当年的补丁早已不能同日而语,混为一谈了。
一寸寸缝补出来的岁月虽艰辛和困顿,却真实,温暖而生动。那些在陈年旧事里奔腾流走的简单的快乐和对生活的热爱和崇敬,那些激昂有力的少年的心跳,恐怕只属于曾经的时代了。
生活越来越富足,打补丁的记忆渐行渐远,也只属于我们这一代人了。但不管怎样,那些缝补岁月终不能忘,依然是生命中最朴素最厚重的风景,它让我们学会珍惜。
二 千层底
可能今年跑步比较多的原因,脚上长了一个鸡眼,走起路来特别疼,买了鸡眼膏贴上,没几天脚就肿得不成样子。疼痛之余,便将怨气撒到了穿着的鞋子上。忽地想起了小时候妈做的千层底布鞋,冬天保暖,夏天透气,轻便防滑,穿上特别舒服。依稀记得妈的箱子底还有几双布鞋,便打电话向妈索要,妈说,早些年你们嫌土,都不穿,早都送人了。听后,不禁怅然。那些关于千层底布鞋的记忆清晰地漫过思绪,带着我走进那些旧日时光。
那些年物资匮乏,生活拮据,很少有人家买得起鞋子。农闲的时候,女人们多数时候都在纳鞋底做千层底布鞋。说起来,千层底是一种古老的手工艺,其历史可以追溯到三千多年前了。
千层底工序非常烦琐,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首先要打“袼褙”。选一个天气晴好,阳光明媚的天气,准备好一块木板,便开始用水和白面在锅里熬浆糊。熬浆糊是很讲究的,不能太稀,稀了黏度不够,也不能太干,那样打出的袼禙又厚又硬。浆糊熬好后,妈高高地挽起袖子,在木板上刷上一层浆糊,然后铺上“铺衬”,“铺衬”就是从“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破得千疮百孔不能再穿的旧衣服上剪下来的一块块稍微完整的布片,因为是将就材料,所以布片大小不一,颜色不一。铺一层“铺衬”,刷一层浆糊,不久之后,这些曾经破烂不堪的碎布头就会变成结实的千层底,带我们一步步丈量人生。这可是一道化腐朽为神奇工序,让那些枯燥简单的岁月多了些许别样的色彩。
刷好的袼禙放在烈日下暴晒,晒干后把鞋样子铺在上面,照鞋样子剪出一片片鞋底模样的袼禙。妈的柜子里有一个很厚的账本,从我记事开始,它就一直安静地躺在那里,见证岁月流逝和变迁,悠悠地诉说往事如歌。上面除了妈记的一些歪歪扭扭的零星账目外,书页里夹着的全是妈的宝贝——五颜六色的鞋样子。妈用硬实一点的花花绿绿的纸照着我们每个人脚的尺寸替成大小不一、款式不同的鞋样子,那些年随着我们脚不断地长,几乎每年妈都要给我们更换鞋样子,然后都工工整整地保存在账本里。好多年,我都对这个账本有着异常浓厚的兴趣,没事的时候就会翻出来看一会,像是欣赏一件件艺术品,那些好看的鞋样斑斓了年少的记忆。剪好的袼禙四周的毛边用白布条包好,然后把几片重叠在一块,鞋底的雏形就出来了。
下一步就要搓麻绳纳鞋底了。妈拿出一捆麻,搭在幔杆上,抽出几缕粗麻,捋平拉直,分成两股,中间分开点距离,然后一头固定,在手掌啐口唾沫,从另一头用力搓起来,等到麻全部拧成劲儿,放开手,自然就拼在一起了。土黄色细细的麻绳一寸寸从她手中长出来,将慈爱和祝福也一并搓进去,一步步长长的岁月随之铺展开来。有时候,我心血来潮,也会帮忙,但是捣乱的成份多,经常弄成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棉布填千层,麻线扎千针。纳鞋底是最辛苦也是最重要的步骤了。妈的手总是血迹斑斑,老茧累累。每次我坐在在昏黄的灯下写作业的时候,她就在旁边纳鞋底,如果我写完作业,她就会把收音机打开,随着传出来的音乐哼着歌。她带好顶针,先用大锥子扎透鞋底,再把穿好麻的粗针灵巧而娴熟地透过针眼,昴足了劲拽紧,这个步骤可不能偷懒,如果不扽紧,鞋底就不结实了。每隔一会,妈都会用锥子在头皮上轻轻划几下,我偷眼望去,她年轻的脸在灯下格外好看,锥子轻轻划过头皮的样子,那样优雅和轻柔。有时候,顶针一滑,针就会扎在她的手上,鲜血顺着针眼流出,她也不声不响,用嘴吮吸几下,继续埋下头,一丝不苟地纳着手里的鞋底,这一个枯燥的动作不知要重复多少次。一段岁月在一行行密密麻麻的`针脚里静静流淌,走出的是平安,沉淀的是点点滴滴的心血和浓浓的爱。
纳好的鞋底针脚凸起,细密匀称,排列整齐,用锤子捶打平整结实,就开始剪鞋帮。鞋面多半是黑色的粗布或趟绒,女孩子的鞋面颜色会鲜艳一些,如果母亲心灵手巧,还会绣一些花草、蝴蝶之类的图案。鞋帮做好,一般单鞋要在鞋口的地方缝上松紧,女孩子多是带带鞋。滚好边口,和鞋底牢固地缝在一起,一双千层底就做好了。但这还没算完,做好的鞋要用鞋楦子或塞满棉花,旧布条什么的把鞋面撑起来,这叫楦鞋。
冬季的棉鞋是匝眼的,还要在鞋帮和鞋底里絮上棉花保暖,每年妈都将脱落的驴毛、狗毛、羊毛留起来,絮到棉鞋里,即使那些年的冬天零下几十度,我们的脚都是暖暖的。每做一双鞋,都要耗费几天的时间,慢工出细活,急是不行的,每一步骤都要有条不紊,精而细,鞋子才会合脚,才会舒适。每次妈做好鞋,都会先让我们试试合不合脚,如果合适,她便眉开眼笑,如果挤脚,她会懊恼很久,只好重新来做。穿着妈做的千层底,我们的脚从没冻伤过,也没有过脚气和异味。直到上高中,女孩子们都已经穿各种各样新颖的皮鞋和旅游鞋时,我还在她们费解的眼光里穿着妈做的千层底,享受那一层一层的温暖,一步一步走过岁月人生,踏实而稳健。
再后来,长成了大姑娘,便经不起市场上各种漂亮鞋子,尤其是高跟鞋的诱惑,加之妈的年纪越来越大,腰身不再挺直,眼睛也花了,没有精力和体力去完成这项工作,而我也未能将这项技艺传承下去。千层底随着那个年代一起,成了永远也回不去的记忆。
其实习惯了时尚之后,未必真的会穿那种几乎是千篇一律的纯手工的千层底了,因为现在市面上卖的千层底布鞋花样百出,新颖、时尚、美观,无论是质量还是设计都是精益求精,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少了些许曾经的感觉。许是年纪的关系,越发怀念过去,怀念那些旧时光里的零星片段,滴滴点点,朴素而温暖。当年的千层底虽然粗糙而简单,成了那个时代的印记,但是那里满满的是妈妈的关心、叮咛、担忧、期盼和疼爱,一针一线都是爱和甜蜜,终是无可替代。
三 站炉子
冬天不知不觉来的时候,总怕上学的儿子冻着,每次回来都是不停地唠叨他要多穿点,多穿点。每次儿子都会不耐烦地说教室里暖气太热,穿多了受不了。还受不了,真是条件好了不知道咋说话好了,我忿忿不平地嘟囔。不禁想起小时候的冬天,那些和站炉子有关的记忆早已在心底烙上印痕无法抹去,让人时刻感叹时光的脚步和社会的变迁。
东北的冬天寒冷而漫长,那种冷是能穿过厚厚的棉衣窜到骨子里的,让人想起心里就会发怵,莫名地恐惧,似乎每一个毛孔都有冷风钻入。因此取暖一直是首要的问题。每年要入冬时,老师都会带着我们给窗户钉塑料布,把呼啸的北风抵挡在窗外。但这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主要还是搭炉子。炉子有铁炉子和土炉子两种。铁炉子小巧,散热快,但需要花钱,所以我们基本都使用土炉子。土炉子是用砖和泥砌成的,方形,搭在教室的正中央,上面是炉箅子和炉盖子,几截炉筒子接在一起,通向教室外面。一进教室门口,一眼就能看见一个用砖围成的方形池子,里面是学校分的煤块,煤不多,要省着用,多数是我们从家里带的玉米瓤。
炉子搭好了,老师要排好值日表,大家轮流生炉子。每天生炉子的同学早早从家里带几根玉米杆到学校,要在别的同学到来之前把炉火烧旺。一边跺着冻得像猫咬的脚,一边搓着冻剧的手,一边忙着掀炉盖子,用炉钩子钩下炉箅子,把炉灰扒出来。然后把玉米杆折断塞进炉膛,“呲拉”划一根火柴,先点着玉米杆上柔软的叶子部分,火着起来后,添玉米瓤,一会功夫,炉火就摇曳起来,轻快地舞动着。但前提是玉米瓤要干透,否则不会起火,还会弄得乌烟瘴气,鼻眼熏的黑黑的。
那时的天是真冷啊,小伙伴们都是小脸冻得通红,小手裂满蚂蚱口,洗手的时候钻心的疼。每天一到学校,身上都冷透了,远远看见教室里冒出了滚滚浓烟,赶紧加快脚步,小跑着进教室,放下书包,摘下大手闷子,飞奔到炉子前烤火。不一会,冻得冰凉僵硬的小脸缓了过来,但是却感觉像火烧的一样,红成两个大苹果。
老师上课的时候,不时地往炉子里添煤,只需炉钩子轻轻地挑逗,炉火就兴奋起来,噼里啪啦地笑着、闹着、燃烧着,伴随我们走过了一个个异常寒冷的冬日,一直热烈地跳跃在我们的旧时光里。炉子上坐个水壶,白色的水汽在教室里袅袅升腾,弥漫缭绕,同学们的脸在雾气里氤氲迷离,那些如梦似幻的年华便多了缕缕的温暖。
站炉子热的快,但是受热不均匀,炉子旁边的人烤得不行,一层层往下脱衣服,而坐在角落里的同学还是感觉冷。写字的时候依旧冻手,往往一边呵气一边写字,带着手套又不方便,母亲心灵手巧的会给孩子织半截的手套,露出五个手指头,不耽误写字和翻书。很多同学生了冻疮,手肿的像个烂莴瓜,惨不忍睹。
每到下课时,老师都会千叮咛万嘱咐:离炉子远点。他怕炉子会把我们的衣服烤坏烫着我们,所以同学们都会跑到外面玩,跳皮筋、跳绳、跳房子、踢毽子,怎么暖和怎么玩,玩得也是不亦乐乎。
快到中午时,不回家吃饭的同学们陆续拿出从家里带的饭盒放在炉子上熥。那时的饭盒基本都是铝制的,一层层放在炉子上,底层很快就热了,抽出来放上面,就这样一点点倒个。饭菜的香味袭来,大家都不自觉地捂着咕噜噜直叫的肚子,吞咽着口水。放学后,大家围着炉子吃饭,那些简单粗糙的食物似乎有着与众不同的味道,吃的特别特别香。以至于多年后,回忆起那种味道,都会唇齿生香。
站炉子慢慢随着我们这代人的记忆渐行渐远,但那些艰苦岁月里温暖过我们童年的炉火,却不曾远去。它见证了一段岁月,也见证了生活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