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再不下雨,这料麦子就没救了。”年近九旬的老父亲盯着万里无云的蓝天,满面愁云地叹息着。
去年冬天,老天爷象征性地飘了两次连路面都没遮住的小雪,就急急收工歇息了。“腊见三场白,田公笑嘻嘻”的是说在寒冬腊月里如能下三场大雪的话,来年庄稼就肯定会丰收,可是,那种大雪封山的景象在渭北旱塬早已经成了遥远的故事了,人们只能将冬天的大雪寄托在“干冬湿年”的农谚里了,201x年的春节还是在艳阳高照里安然度过,与农谚里的雪失约了。
到了二三月,乔山脚下的麦田纷纷张开了焦渴的嘴巴,希冀能得到那怕一滴点露珠,滋润一下烧心的根系,那怕是一泡尿也能缓解一簇麦苗的干渴。返青的麦叶在一点点卷起,不敢正视温暖的阳光,如果有人或者动物进入麦田,麦叶立刻会发出惨烈痛苦的折断声。公路上的扬尘覆盖在麦叶上,绿中泛白,如同一个风尘仆仆的旅者,疲惫而邋遢。道路两边的垂柳耷拉着鹅黄的枝条,在微风中喘着粗气;干裂的树皮如同老人纹理纵横的皮肤,苍老而干燥;鸟儿们嘶哑着嗓音,穿行于村口那早已干枯的池塘上空,试图在牛蹄印中找到一汪清水……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乔山脚下的父辈们积极响应党的号召,在公社、大队的统一组织下,怀揣着敢叫山河换新装的梦想,来到一百公里之外的冯家山修建水库。在伟大的农田水利建设的蓝图下,他们土法上马,几年的光阴硬是用手推车、架子车修建成可以灌溉整个宝鸡乃至半个咸阳地区的大型水库,接下来以冯家山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辐射,水利配套工程及平整土地的水利建设项目像核爆炸的冲击波似的,慢慢地推向乔山脚下。父辈们板着手指头数着祈盼着我们的坡地能变成一年种两茬的水浇地。眼看着水渠就要修到家乡的边缘,却突然像大海退潮似的退了回去。我们眼睁睁地看着清亮的渠水从脚下流过而无法浇灌干裂的土地。多少年了,我们依然传承着靠天吃饭的衣钵。后生们远离家乡,到城市寻找营生,父辈们不得不重新修建威严的龙王庙,跪倒在水神的脚下虔诚膜拜,祈求风调雨顺,可是,龙王爷并不是有求必应,遇到干旱年月,麦子生长不到芒种,就早早地干枯了,干瘪的颗粒亩产不到三五百斤。看到人家水浇地亩产上千斤,我们只有望洋兴叹和羡慕的份儿,无可奈何地叹息自己的福薄命浅,生长在这鸟不拉屎的旱塬。就连儿孙们找对象也受到了严重影响,女方一听男方家在乔山脚下扭头就走,纵然你有万贯家产也换不回女子们的嫣然一笑,后生们只好在外打工时找环境更差的外地姑娘,并承诺一辈子在城里打拼不再回到家乡。后来,政府根据乔山早晚温差大适合苹果生长的特点重点帮扶农民推广苹果栽植,从技术到销路政府全力扶持,一时间苹果树占据了大部分耕田,甘甜可口的苹果成了家乡对外的名片,可是,家乡依然改变不了的就是缺水,苹果喜水,家家户户在果园里打起了水井。“甘泉供百口,福水养万家”的小对联贴到了水井上方的龙王爷画像两边。
乔山的地下水资源有限,近百米深的水井抽水不到半小时就没水了,再后来,县上利用乔山的矿产资源引进外资,建起了大型现代化水泥厂,水泥厂为了保障生产用水,在村子周围钻了七八口六百米深的机井,农户家的水井全干枯了,别说是浇灌苹果树,连人畜用水都无法保障。政府再次出面,总算让水泥厂给村民供上了自来水,村民们有水吃了,田地里的庄稼依然靠老天爷的恩赐才能活命。苹果树是乡亲们唯一的经济作物,晚上偷偷地用自来水浇灌苹果树,被水泥厂知道后,他们就将水流关闭得只剩一发丝的缝隙,滴一牙缸水都需要好几分钟,别说浇树了。
父亲在村里年纪最大,德高望重,说话很有权威性,无论是乡村野史还是民风民俗,基本上都是以他的版本为准,就连天气预报也以他发布的为最权威,每到傍晚,他会准时守候在炕头那台14英寸的电视前看完陕西台的预报再看中央台,每次看完都要分析对比,做出比较准确的结果。他最信服的是陕西台,因为它能具体到县区,观看中央台则是为了关注大局,看沿海是不是起台风了,如果有台风,下雨就有希望了。前几天预报就说近日有一次明显的降水降温过程,所以他更是分毫不差地守着电视机。
一天天过去了,天依然瓦蓝瓦蓝的,没有一丝云彩,看不出有雨的迹象,父亲很失落,开始怀疑这次预报了,他估摸着可能气象台的设备出故障了,说是晚上有雨,现在已经到傍晚时分了,晚霞将西边的天空映照得彤红彤红的,早上的太阳也没被云彩系上了腰带,这雨在哪儿呢?农谚说得好:“早烧不出门,晚烧一片红。”意思就是说早上如果彩霞满天飞就会有雨下,傍晚有彩霞,天是不会下雨的。“东风吹,云打架,房上流水天上下。”可是西风呼呼刮个不停,凭经验判断,这次的预报应该是失灵了。
看着父亲落寞而失望地回屋,我突然感到一阵阵心痛,恨不能飞上天去布云降雨,以化解父亲的忧愁、缓解麦田的干旱。“风雨雷电四位神仙,快快现身!”我身披盔甲手持金箍棒站在云层大喝一声,即刻从云层深处钻出四个怪兽模样的东西上前施礼,“大圣有何吩咐?”“为何乔山脚下自去年冬天到现在不下一场透雨,想造反吗?”我厉声喝道。“小神不敢。”他们唯唯诺诺。“还不赶快布云降雨去?”一阵清爽的东风拂面而过,淅淅沥沥的雨声随之而来,我高兴地大喊:“下雨喽!下雨喽!”妻子推了我一把嘟囔着:“大半夜不睡觉喊啥呢?”我盯着黑黝黝的天花板再也睡不着了,回味梦中威风的自己,心想自己要是真的能变成孙悟空该有多好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多美呀!
夜风挤进窗户的缝隙,一丝丝寒意侵袭着我裸露在外的双臂,悠忽间,我似乎闻到了风中夹带着新鲜的土腥味,就像雨滴砸进厚厚的尘土溅起的飞沫随风飘逸。“下雨了?”我一个激灵翻身而起,来不及穿鞋赤脚跑出屋外,悠悠的东风夹裹着一丝丝冰凉的春雨悄悄地潜入大地,我伸手打开院子里的开关,一幕雨丝在灯光下如斜刺刺飘落着,泥土的芳香扑鼻而来。我欣喜若狂,如果不是大半夜,真的好想大喊一声“下雨啦!”“预报真灵啊,终于下雨了。”不知什么时候父亲披着棉衣站在我的身后感叹起来。
春雨贵如油,今年第一场春雨就这样降临了。天一放亮,我就走出村子来到干渴的麦田旁,麦叶上的尘土早已被春雨洗刷得干干净净,绿油油的麦苗完全展开了蜷起的枝叶,恣意地舒展着翠绿的叶子,好似张开臂膀迎接着春天的甘露;路边的.垂柳精神十足,千条万条的柳枝“吱吱”地饱饮着春雨,然后顺着枝条引导着雨水下滑到根部,一缕缕晶莹的小溪汇集到柳树错综复杂的根系里,干瘪的根系一下子充盈了起来,鹅黄的柳枝如翩跹的少女随风舞动;不知名的鸟儿一溜儿站在电线上兴奋地叽叽喳喳的,时不时地张大嘴巴凌空接雨,品尝着春雨新鲜的味道;巍峨的乔山在蒙蒙的雨幕中显得朦胧而高大,就像伟岸的父亲敞开胸怀呵护着脚下的大地和它的子民们。
突然,我手机的铃声打断了思绪,电话里儿子兴奋地问:“爸,咱家下雨了吗?我们这儿的雨好大呀!”“没有下呀,给你们那儿的雨说说,让它们到咱们这儿来逛逛,我请它们喝酒。”我故意逗儿子,儿子一听就乐了,调皮地说:“我知道了爸,我托春风带它们去。”刚挂了儿子的电话,哥哥又打了过来:“县城的雨好大啊,咱们老家雨大不大?”“县城是水泥地面,也不长庄稼,下那么大的雨干嘛?太浪费了呀!”我心里偷偷地乐着揶揄他,哥哥一听哈哈大笑道:“县城也需要净化空气呀。这场雨来得太及时了,起码空气不干燥了,流行病也流行不开了。”说完,哥哥开心地大笑起来。
中午时分,云层却越来越薄,光线渐渐亮堂起来,太阳拼命地想探出云层,雨越来越小了,我失望地叹息道:“才下了几滴雨就要放晴了?”父亲手搭凉棚看了看遥远的秦岭山脉被包裹在如纱的云山雾海里说:“没事,南山戴帽,长工睡觉,这亮一亮,下一晌啊!”看着父亲这么有把握,我似信非信。午饭后,天空乱云飞渡,好似被惊起的鸟群自东向西匆匆而过,“哈哈哈哈,云向西,水滴滴,下午有大雨啊!”父亲捋须大笑。果然,不一会儿乌云密布,天空一片昏暗,好像要提前黑了,我似乎看到雨神站在乌云之上按照农人的意愿挥舞着五色彩旗指挥着布云,大雨顷刻间哗啦啦从天上如注而下,将所有的雨水全部倾入到麦田里,麦苗们闭上眼睛纷纷张着小嘴巴如同吸吮着甘甜的乳汁,不换气地喝了个饱。
我长长地舒了口气,一颗心终于放到了肚子里,回过头来找父亲,他却早已跑到久违的牌场掀花花去了。
晚上,父亲还准时收看天气预报,我好笑地问:“这天都下雨了,还看预报有啥意义嘛?”父亲盯着电视屏幕乐呵呵地说:“我看还能下几天。”过了一会儿,父亲突然惊讶地喊道:“怪不得能下这么大的雨,原来是人工降雨啊!”继而又啧啧赞道:“现在的人能得很啊,连天上下雨都能掌握了,比龙王爷厉害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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