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耳朵,突然在绵绵不绝的暮夏阴雨里失去了往日的灵敏,我和母亲商量着去南京看耳疾。
颇费周折地联系好江苏省人民医院耳鼻喉科的邢医生,第二天上午我带母亲去做检查。母亲却打来电话,不愿意去南京看病了。我心下一紧,随即明白母亲是不想让我累着。
搁下电话就赶往母亲家,母亲开门看见满脸是汗、神情焦灼的我,转身去厨房倒水。我瓷在原地,听见她轻声的叹息。
而后取出两张明早去南京的汽车票给母亲看,当下无话,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晚上,我开始头痛、失眠。撑到午夜起床找“西比灵”,就着凉白开吃了一颗。心想,此时要是有人在身边照顾自己该多好。忽然想起母亲的茕茕孑立,不是滋味。
夜里做梦,梦见太阳出来,雨停了。惊醒,耳畔却仍旧雨声滂滂沱沱。侧身摸手机看时间,凌晨3点,再也没能睡着,心心念念都是母亲的耳疾。睁着眼辗转到4点多起床。
不时去窗台看看雨小点没有,窗外的一切在路灯的映衬下,愈发显出天潮潮地湿湿。出门前拿了一件黑色针织开衫,身上的短袖可能会冷的,我不能允许自己生病。轻轻带上门,看了一下时间:凌晨4:40。
走在昏黄的路灯下,雨水倚着伞骨滑落,跌到地面上溅起了轻柔的水花。
习惯性地往西大门走去,因为伞沿低垂,到了跟前才发现西大门紧锁(实在是太早了)。没时间懊悔就赶紧转向南大门,抬眼看见南门外郑板桥故居围墙之上的浓绿色竹叶,它们在风雨中婆娑摇欹,于我是无声的抚慰。
出得小区,路上连一个行人的影子都没有,旷得让人心里长毛。平日里稠密的城市只我一人撑伞立在十字路口的薄暗中,眼睛巴巴地向远处张望。焦急看时间的当儿,北面疾驰过来一辆车,我看清它的出租车标志就紧步跑到马路中间打手势。急刹停在我面前的出租车,摇下车窗探出一个男人半青的脑袋,一张同样是半青的脸。
“哎!有你这样打车的吗?!”他的两眼朝上一翻,五官恨不得拧到了一处。
“师傅,对不起啊,我赶时间接我妈妈去车站……”我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两只手紧握伞柄。
“嗯,上车吧。”半青脸看了看我,五官平缓了许多。
我愣了愣赶紧上车。先去昭阳花园接母亲,接到母亲后,时间已是5点多。
“你今天运气好啊,这样早,又下雨,你看现在路上哪里有出租车?”去车站的路上半青脸开口说。
“哦。”我低低地应了一声,
和母亲来到车站候车厅,偌大的`候车厅内零星着一两个乘客以及两三个工作人员。让母亲坐下,从包里拿出在家时热好的萝卜丝包子。看她吃饱,我将剩下的一个吃了,包子铺里的萝卜丝包子没有母亲做的好吃。母亲而今古稀,身体大不如从前,我想再吃一次母亲亲手做的萝卜丝包子,或已是奢望。
有乘客陆续过来,散落到了各个角落,各自低头摆弄着手机。我一边和母亲拉话,一边看着检票口。
南京检票口处来了好几个工作人员,我牵着母亲去排队。时值南京举办青奥会,前面一个男孩子的好几瓶化妆品被扣下了,不允许携带。我没有带化妆品,所以只是被要求开瓶喝一口矿泉水就顺利通过了安检。
四十多名乘客的安检花费了不少的时间,原本六点钟的发车时间已经延迟了十分钟左右。母亲坐在座位上,不时倾身看向前座的驾驶员,眉头锁着。
“没事的,时间还早呢。”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从母亲的包里拿出一件外套,帮她穿好,我自己也穿上了黑色针织开衫,空调车里着实有些凉。
车开了,雨一直在下,汽车挡风玻璃上的刮雨器来来回回,令人昏昏欲睡。母亲很快就睡了,我有睡意,但睡不着。
车辆驶过时溅起的水雾愈来愈淡,终于抵达南京城。
出了东站,我坐在出租车内看人行道两侧鳞次栉比的建筑、延绵不穷的苍苍树木倏然而过,却无心流连。告诉的哥去江苏省人民医院,母亲则在一旁低声盘算着大概几点钟能到。
“是不是赶时间啊?”的哥问。
“嗯呐。”我答道。
“我从隧道那里走,没有红绿灯可以早点到医院呢。”的哥说着打转了方向。
“好的呢,谢谢啊!谢谢师傅!”我对着的哥的后脑勺连声道谢。
到了医院门诊大厅,大厅内外满是就诊的病人及家属,此时已是上午9时57分。行走间看到转角处的墙壁上悬挂着油画,缓解了医院常有的紧张刻板的气氛。我一路牵着母亲的手,怕她绊着摔着或是走散了,就像小时候母亲牵着我的手,怕我绊着摔着或是走散了一样。
到得四楼耳鼻喉科,母亲有些头晕,我扶她坐在诊室外侯诊椅子上休息。
诊室的门开开合合,人进进出出。及至11:05,滚动屏幕上的侯诊名单显示,母亲的前面还有十七名病人。看母亲疲弱,我让母亲斜靠在我的身上。母亲虽没有拒绝,却用一只手臂撑在椅子上,努力屏着劲儿,不让我因此而受重。我搂住母亲的肩,将她的身体完全靠在我的心口处,下巴抚着她花白的头发。
“妈,你饿不饿?”我贴近母亲的耳朵问道。
“我不饿。”
“小薇,早上的萝卜丝包子不好吃。”母亲说。
“嗯呐,妈妈做的萝卜丝包子最好吃,我能一口气吃两三个呢!”我笑了。
“老早的时候,刨萝卜丝、斩肉、和面都是你爸做,我拌馅心。”
“小薇,你总是等不及蒸熟就站在蒸笼旁边挪不开步子了,鼻子使劲儿地闻包子的香味。”
母亲说着,慢慢坐直了身子,脸上漾起笑意。
“后来你爸走了,我就一个人做,一个人慢慢做。”
“再后来我老了,就做不动喽。”
母亲依然笑着,只是说话间有了恍惚的心神。我知道,那些往日的情形此时正牢牢地攫住了她的思绪。尔后,母亲虚脱似的复又斜靠在我身上,闭上了眼睛。她松弛下垂的眼睑微微颤动着,不再言语。母亲的沉默让一个念头在我的脑子里飘过,等回家以后我就学着做萝卜丝包子,我刨萝卜丝、斩肉、和面,母亲拌馅心。侯诊走道里人影幢幢,不知何时,我的双眼已蒙上了一层薄雾。
许久,听见邢医生的助手倚在诊室的门框处喊母亲的名字,我匆忙挽着母亲进了诊室,此时已是12:30。邢医生询问、检查、判断,始终面带微笑。嘱咐母亲回去每天做一些针对耳膜的面部动作,只几句话就帮母亲打开了心结。看着母亲逐渐舒展的眉头,我知道今天万苦千辛地与母亲来看病,值了。
从医院出来,天空中依然飘零着丝丝小雨,不过天色亮了许多,甚至隐约有了太阳的光。我转眼看去,这些隐约可见的太阳的光,如此柔软地栖息在母亲的身上,仿佛它们知道自己就是宁静与幸福的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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