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在1999年那个燥热的夏天得脑溢血去世的,他走的很不平静。
当时我正在乡镇工作,担任着管理区书记。那时日有收缴公粮的任务,我没黑没白地投入到工作中,以至好长时间没抽空去看望父母,虽然同住一个小城。
正在我几次动了念头要去看望父母时,接到小弟打来的电话,说父亲病了,让我过去一趟。当时我正于晚饭后洗澡,还正考虑着洗完澡后是否去父母家一趟,实在不能再拖了。
到了父母家,见父亲平躺在床上,紧闭着眼睛,呼呼地喘着粗气。救护的医生也随即到了,说是得的脑溢血,挂了吊瓶,便催促去了医院。
父亲的身体一直很强壮,当年他行伍出身,参加工作后在寿张县当人武干部,曾一人在晚上腰挎盒子枪由寿张步行二百多里回茌平老家,穿坟越沟的情节直叫我听得如看战地小说。父亲退休回家后,好长一段时日一直在乡下帮我母亲和弟弟种着庄稼。好像有两年的麦收时节,弟媳添孩子无法干活,弟弟因民师进修外出学习,全家十几亩地的收种全落在了父亲的肩上。那时,我请了假回家帮忙,每天累得臭死的狼狈样现在想来还心有余悸,而父亲却一刻也不闲着,身子板比我们年轻人还硬朗,可现在回想起他那被晒得油黑乌亮的皮肤,却又让我终生难以释怀。
这么强壮的父亲,七十还不到怎么说病就病了呢?望着病床上的父亲,全家人都傻了,特别是听大夫说这种病即便有好转的迹象,也要等过了半个月才算真正脱离生命危险,对于父亲不时片刻的睁眼也没能让我们有丝毫的欣慰与放心。
父亲来城里住是才不几年的事情。他上了年纪,弟弟也民师转正了,家中少了牵挂,在城里住的我兄妹几个便一再央求父母也来城里住,这样不光老人不用再为农活操劳了,做子女的也好就近早晚照应越来越年迈的父母。
父母来城后和我小弟住在一起,是租赁的民房,房东人缘好,父母在那里住得也算舒心,一向没有什么个人爱好的父亲也学会了养鸟育花。每次去看望父母时,看到二老面容红润,喜形于色,乡下人那份淳朴的幸福感写满脸上,我们也就高兴了许多。说实在的,我们兄妹都已成家立业,既关心各自的孩子,又热爱自己的工作,但更惦念年已花甲的双亲。
父亲是老革命了,他特别在乎我们做子女的工作作风与业绩,他从来不为自己的吃穿着想,而但凡子女有了工作上的成就他就比什么都高兴。说起来向父亲汇报并请教工作最多的`还要说是我,他当年一直在乡镇工作,经验丰富,而我又是半路出家由教师转行到的乡镇,诸多的工作难题都是父亲帮我解开的。有次我管区的某个村要调整干部,村民推荐了一个曾因犯事被拘留过的人担任一把手,我找这个人谈话后觉着他有智谋有魄力也有奉献精神,但总为他过去那段不光彩的历史而担心。后来我把此事说给了父亲,父亲立马就给我说没什么可疑虑的,过去不代表现在,大胆使用就行。我按父亲说的去做了,实践证明父亲说的完全正确,如今这人因成绩优异已接我的班也当了管理区书记。
其实父亲躺下就再也没有醒来。记得他病倒两天后的下午睁开了眼睛,还用手抚摸我和大哥的头,问他话他也好像在念叨什么,我还真以为他清醒了呢,便附在他的耳边劝慰他,让他放宽心,病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听大夫说这种病即便好了,也会留下半身不遂的后遗症,当时我就一遍遍设想着父亲出院后,我要天天为他悉心按摩,搀扶他散步锻炼,要让他奇迹般完全康复过来,我相信我的诚心会感动上苍。谁知“清醒”了的父亲眼神总是莫名其妙地闪动,动作也是无所目的地抓这抓那,有时他的手劲还特别大,把我的手指都扳疼了。大夫说这个时候他只是下意识地表达着什么,其实他仍然是昏迷着的。
晚年的父亲可一直是清醒着的啊!由于他多年血压偏高,及至后来双耳也有些失聪了,可他内心比啥都明亮。他有公费医疗却从不愿去医院看病,为的是不给国家添麻烦。他知道儿女们大多也有自己的一份工作权利,有人求他办事,他从不会出面让儿女假公济私。他也从不计较儿女对他的关心,见了面或打电话时,他总是把阳光幸福的一面给儿女,为的是让儿女能安心工作。其实多年来父亲的这分正直与慈爱也深深地感染了他身边的每一个人。
父亲还是个文化人,听说是小县城里解放初期少有的几个文化人之一,年轻时人帅气,字也漂亮,他还给自己起了一个很儒雅的名字“慧卿”。曾有不少人问我这一生最佩服谁,我总是不假思索地说是父亲。但父亲这一生也的确没给我们做子女的留下可值得荣耀的官位与财富,他一生不会奉迎与投机,只会踏踏实实做事,并将每件事都做得相当出色。但父亲不与人怨、扎实工作、老实做人、完美自己的秉性,却早已布泽进我兄弟姊妹的灵魂深处,这可是父亲带给我们的最大的财富啊!
父亲在病床上躺了11天,这期间大哥还从省城请来名医会诊,可病情就是不见好转。记得父亲离世前的几天里,他的肺部感染了,咳嗽得厉害,只能侧躺着,我们做子女的要不断用棉棒将他嘴中的浓痰粘出来。由于他高烧不退,口干唇裂,舌头泛着白,又不能饮水,我们只好不断地用湿纱布浸润着他的唇舌。还为了给父亲降温,我们就买来冰块不停地垫围在父亲的颈下头旁。我们祈祷着,祈祷着上苍让我一生正直慈爱的父亲活过来,祈祷着冥冥间的鬼神放过不曾魑魅魍魉半次的父亲。我也总觉得父亲还有许许多多的心愿没有完成,他也是不会舍弃我们而去的。
父亲在世时曾给我说过一件事,那是他的一个心病,如今也成了我的心病。因为还在父亲不满五岁时我的祖父就去世了,是祖母既当娘又当爹把我父亲拉扯成人。父亲在我祖母的抚育和引导下,上学、参军、入党,参加工作,以致成了族人中当时唯一的国家公职人员,可谁又能理解祖母为养育她唯一的孩子而在那个封建大家族中所经受过的艰辛与困苦啊!
而我至亲至爱的祖母,却在还没享受到儿孙的孝敬之时,也是因突发脑溢血不幸过早地离世了。当时正值家境贫寒之时,父亲买不起木棺,要了一口用水泥板制作的棺,及至下葬埋土时,那棺的一边断裂塌陷下去,当时哭天抢地的父亲挣脱着要往下跳,我和大哥那时还小,还不太懂得更多,只知道一人抱着父亲的一只胳臂声嘶力竭地哭。后来父亲一直想为祖母换一口木棺,他的这个想法一定在他的心中酝酿很久了,而且这桩心事也一定让他痛心疾首很久了,因为他像下了决心在那个残阳如血的黄昏把他的想法告诉我时,他是老泪纵横了的。
那场景我永远如历眼前,那是他来城里住后不久,我去看望他,在小院中一同欣赏他来城后培育的几盆普普通通的花草,我知道他耳背,就很少说话,只是用微笑的肢体语言同他沟通,而父子间多年的默契,其实我的一个眼神父亲就能知道我要说的全部。当时风清气朗,四月的夕阳映在父亲的脸上,爱意融融,我一时也忘却了人世间所有的烦恼与怨艾,觉得那时那刻是岁月赐给我的一个奇迹,心如止水却情溢周天。也许是我不经意间说的一句话,却让父亲落泪了。
我当时只是随意地轻声问父亲:“爸,我奶奶去世二十年了吧!”父亲先是微微一惊,随后却像是满腹心事地“哎”了一声,原来耳背的他把我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啊!接着他就按捺不住激动,告诉我他想给祖母换一口木棺。后来我将此事告诉给了家人,特别是也给老家的族里长辈说了,他们都说换棺好是好,可再破了坟气也不吉利,还是不换吧。这事不久好像也就过去了,但它却一直成了缠绕父亲和我的一件终归放不下的心事,父亲和我老以为祖母在另一个本来就黯然的世界一直被倒塌的房子压着。按说父亲是不相信迷信的,但我却特别理解他的这番复杂的心绪,因为这里面饱含的可是天上人间的至爱亲情啊!
父亲还是走了,他是在他得病后11天的上午走的,他走的并不平静。他走时满口已是浓痰不断,还夹杂着血丝,好像他有着满腹的委屈要说似的。他要说什么呢?他要说他年少时孤儿寡母的艰难与辛酸?还是要说把儿女们培养成人了是否也该到了享享清福的时日?还是仍然惦记着子女们的工作能否都有更好的成绩?我说不清,我只知道他一定会有许多他欲说不能的心事,特别是他要为我祖母换棺的心愿。
父亲走了,父亲走的很不平静,不平静的还有我对父亲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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