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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冬天,或许是景致过于枯燥的原因吧,忽然翻出了父亲遗下的一册书——《中国高等植物图鉴》,因为只有一册,就到网上搜,想弄清它的底细。结果:一共六册,其中包括补编二册。该套图鉴收录了我国几乎所有的高等植物,有中文名,拉丁名,形态特征、图片,用途等。
1975年科学出版社第一版之第四册的扉页上赫然印着紫蓝色仿宋体大字:市农林局造林站赠阅。知道这是父亲当年在造林业取得一定的成绩后得到的奖励,因此也让我更觉它的弥足珍贵。记不起是什么时候关注过它了,只记得曾被它上面林林总总的植物图片所吸引,但我还不知道它是一部大自然的法典。翻开那些发黄的纸张,扑面而来的都是田野上随处可见到的植物们。它们带着一股扑鼻的清香,带着田野芬芳的气息,随之也带来大自然的寂静和万物的和鸣,于是,它给了我一种贴心的感动。可是,我却未能找时间来阅读它,我想如果能在那时认识它们该是一个多么容易的事情啊,因为我可以向父亲请教。可不是吗?父亲应该是个很好的老师。还有母亲,母亲才是真正懂得这些植物们的第一位老师,当年人们请她出来工作,为了我们她却不得不让父亲顶替。母亲的专业只作了五年就和父亲一起被“运动”回乡下,现在人家请她出山,却仍旧不能实现自己的梦想。想来,这事即有趣,又让人心酸。现在,可以做我老师的父亲、母亲都与那些植物们重逢说话去了。我却在一个多雪的冬日,久久猜测着他们留下的植物语言。虽然徜徉在其间,倍感亲切,但终觉隔着一道门,不知用什么方法敲开它。而这些植物们,也真是属“门”、属“纲”、属“目”、属“科”、属“族”的。看那目录,编写说明上这样分:被子植物门/双子叶植物纲/合瓣花亚纲。翻翻网页,大致也是这分法。
在生物界,大概要分为动物和植物两大门类。动物们让我想起生动的面孔,植物们让我记起缤纷的自然。面孔的表情应属人类最丰富,可植物们也有喜怒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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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承认,有时我们其实并不完全认识自己。当我们被现实生活所左右,真正的我们已被包上了一层厚厚的“被子”。我们在“被子”之内微笑,志得意满的生活。我们带着一个虚伪的连自我都不认识的面目。有时我们也相信这个异化面目的存在。而真正的我们在果壳里冰冻、凝结而为一粒干核,投身泥土之中,死般蛰伏,寂静存在。但是,植物们一定在我们体内埋伏下什么了,像作家的一个伏笔或暗喻,只有当时间推向某个时点的交合处,它们才会在你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破身而出,挡在你必经的路上,你虽侧身,却无法通过。
我们在秋天,约好到一个果园摘苹果。
我一直觉得,在农事所有的情景中,割麦的场面最恢弘,即便在乌蓝的星空下,只一台收割机,几个人,也是热浪翻滚,遍野欢腾。割谷的场面,无论如何都含了一丝凉气,它散尽了夏的暑气,却邀约了早来的清霜。而摘苹果,即不着前,也不尽后,它是甜润的,柔曼的,平添一层和中的喜悦。如老中医把脉后的一笺处方,没有锋利的刀术,只有耐心的调理。它消歇了夏气浓密的稠,淡去了秋风背脊上的寒。它是四季完整的守望和联想;也使四季浑然相连。
我们来到果园里的时候,秋意正浓,浓过挤满那个飘摇的栅栏门上的草们,也轻易的挡住了那些感受不到秋天的人们的眼睛。也因此,如果你不够仔细,如果你不曾走进秋天,你就不会发觉这里有一扇通往植物的大门。它太破旧,太不起眼,苍凉荒芜,似久无人迹。特别是几根木棍歪斜地绑在一起,又似经历了延年的风吹雨打。何况上面青藤缠绕,叶脉交横,还有不起眼的串串花朵,紫、蓝、粉、白,在秋风中自顾开落;无怨,无悔,无愧。
我们来摘苹果!
我们通过了那扇门,来到果园深处。一棵棵树上,红红的苹果使着魔法,极力吸引着我们。摘吧,全摘下来。然后,我们往前走,在又一棵树下站住,又摘,通通又摘完了。每来到一棵树下,我们都发现,这棵树上的苹果,比先前那棵上的都要大,要红,要更成熟。于是,新的发现一次次让我们后悔不叠。一次次,新的发现都换来我们心底抑制不住的惊呼。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他乡的田野,天空阴霾,秋气充盈,草木挂满青黄相袭的叶片,鸟儿在空中盘旋不语。我是一个远离青色大地忽而又与它惊喜相逢的人,满怀愕然到来的巨大喜悦,与谁相拥交换心底无边扩大的幸福?秋草在地面潜行,花斑蝶贴近小刺盖粉红的花羽,也只轻点一下它的额头,支离,什么也不带有,什么也没留下,继续向上、向前,轻盈地张张翅膀、飞离,飞离花木的果园。
时光不断位移,记忆不断折叠,河水去而不返,何曾记得已来过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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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总有这样的一日,所有的植物都闻风而动,无声演示丰富的手语部分。怀念如潮水漫过冰凉的日月,它被阳光晒透,被雨水打湿,被时间拉长。当蒹葭摇身而为白发芦荻,芳草凄美无际,清新的气息弥散在蔚蓝的长空,总有一头小兽,嗅到异样的气息,躁动,思乡,不眠。此时,田野上的农作物正待成熟。玉米花花绿绿的丝线揉作一团,高粱凋谢了紫红花蕾,黄豆黑豆正待绽荚。阵阵远风吹来,风吹来一次,高高矮矮的庄稼就向大地扑倒一次。它们整体扑向大地胸怀时,比高高举着水酒的苍生一齐跪向大地的壮举还要动人。此时,果实的青涩之气,正渗透欲望的身体,使之成为大地上植物中的一束。而我们体内所孕育的植物,没有四季,也无花期;但它的芽尖会拱开思念的土壤,如紫褐的藤蔓四处攀援,由细嫩到梗枯,由艳彩而苍梧。此时,柔情的鸟儿会飞来与我为邻,筑巢,成亲,生儿育女。白云悠悠牵绕,说,我飘泊的`一生,定为你生烟雾而降甘霖。大地也敞开宽厚的情怀:你由此可根深叶茂,世世代代。
在不断更叠的四季中,植物的体态变化使我敏感地捕捉时光精心弹奏的永恒的曲目;但我怎么推译,供养了草木叶浓花疏一生的天书秘语?可知,不是所有的种子都在来年发芽,也不是所有的植物都能再沐浴夏季的潇雨歇风。但是,植物永生的循环是大地最美的祭奉。我不能解开它的秘密,却记得它给予我们的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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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新生必须要春花馥郁,一些葛草也能匍匐而生;每一种寥落都是雾浓霜白,只有大地默默无声。我打田间走过,视野苍凉。注定有一种心情,为此相守一生,是昨日的晨,今日的暮,明朝的寂寂长夜。无论居于高楼闹市,还是村野溪畔,心为之明,眼为之净,耳为之倾。皆因植物们存在的姿态,纯净与丰富的内蕴。皆因且鲜且枯的生命里投来先祖高高低低的歌哭,和他们慈悲悯怀的神情。
临窗,临窗。这个位置巧妙地为一个“羁旅“之人预留,灵魂也就可以孤立,可以独守,可以凝望,不怀一丝乡愁;乡愁在野。更可以没有欢娱,凝望的幸福比欢娱更富足。这样,每一条视线都能视见广阔的无边无际的大地,大地上那些属“门”、属“纲”、属“目”……的植物。这些我体内的植物,人类种植了它们,它们却远远早于人类存在;文字记载了它们,文字的功劳在于能够比较形象和比较准确地表达它们。
当我又一次翻阅这册书的时候,我由衷地感谢自身错觉的力量,从而使我在那些形象的素描中嗅到了植物的芬芳,墨字里隐秘的田园。我的记忆太潦草,我的认识又一味服从我的感官知觉。草色遥遥,叶叶千重。我提来水,它们就会返青;我说春天到了,它们集体向我诉说花开的过程。
谁能视而不见,谁能充耳不听?
所以,我来轻轻敲开这扇门,悄悄走近它们,理解和认识它们,以我的思维和它们能够接受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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