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每一年的清明,我们几姊妹都会领着孩子在母亲的带领下去祖父、祖母、父亲、大弟的坟前点上香蜡,烧上一些冥钱,放上几卷鞭炮,然后虔诚地祷告跪拜一番。
祖父母、父亲和大弟的墓地分散在三处,我们自然从祖父母的墓地开始。祖父是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过世了的,因为没有留下照片,所以我对他没有丝毫印象;祖母我是见过的,只是她重男轻女,不大亲近我们,加之一直跟叔叔住,我们之间的感情比较淡薄。站在祖父母的坟前,我突然想起姑父来,姑父是个既严厉又活泼的人,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看似不近人情,其实待人很实诚。每次逢年过节都喜欢跟我的叔叔、姐夫们打牌,边打牌边不停地说笑打闹不休,晚辈们都很喜欢他。姑父很有生意头脑,曾经开了两家加油站,可惜他在十年前因为扑救油罐大火被烧成重伤。当时正从油罐车上往油罐内卸油,由于司机玩忽职守使燃油溢出,被路边垃圾堆里尚未熄灭的煤灰引燃,大火瞬间窜上油罐,眼看就要引发大爆炸而殃及民居,姑父赶紧拿起灭火器奋力扑救。大火终于扑灭了,姑父也被烧得体无完肤了。在治疗过程中姑父还在跟前来探望的亲友开着玩笑,并且与我的叔叔、姐夫约定,伤愈之后一定和大家好好喝一顿,谁知没过几天却因并发哮喘病,英年早逝。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年清明节给祖母立碑时,身材魁梧的姑父虔诚跪拜的情形。
在祖父母的旁边有一座坟是每一次都要祭拜的,那就是黄奶奶的。我依稀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邻家的黄奶奶经常过来照看我们。见我家的小孩多,父母忙不过来,黄奶奶就经常帮我们洗衣做饭。母亲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就说:“黄婶,您这么帮我们,我该如何报答您呢?”黄奶奶就对母亲说:“俺纯儿没有兄弟姐妹,将来我死了之后,她回娘家来了,你给她做顿饭吃,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了。”母亲始终记着黄奶奶的话,一直与纯姑姐妹相称,两家交往甚密。几年前,纯姑的儿子忠哥还将房子搬到了母亲的屋后,从此,白发苍苍的纯姑便几乎每天都来与我年逾古稀的母亲闲话家常了。母亲每次祭拜时都不忘嘱咐我们一定要给黄奶奶也烧上一炷香,而且要一直延续下去。
大弟的墓地因为离祖父母不远,所以随后便去看望大弟。我的大弟不到两岁就得了脑膜炎,留下了后遗症,从此一直走路趔趄不稳,说话含糊不清。在他四岁时曾经跌落池塘被七岁的我在慌乱中救起,侥幸未死;七岁时,因为遭到小孩子取笑而执意不肯上学,母亲只好一有空就掰着他胖乎乎的手指耐心地教他数数;十五岁时,因为羡慕男人们喝酒,曾经偷偷地将姐姐的口红涂满一脸,当我们惊讶地诘问时,他竟理直气壮地反问道:“哪个男人喝了酒不是这样脸红的?”母亲一边帮他擦洗,一边心疼地笑骂着;十八岁时,他已经长成了一个非常英俊的大小伙了,皮肤又嫩又白,见到邻居家的新媳妇就脸红,后来有人逗他说要给他娶媳妇儿的时候,他便会指着那女子说:“我以后娶媳妇儿就娶她那样子的。”可惜二十岁时他就因病去世了。母亲承受不住巨大的丧子之痛,日日跑到他的坟前嚎啕大哭,尤其在刮风下雨的日子哭得更加厉害,执意要往外冲,说是不能将他独自留在山坡上。唬得我们赶紧一齐哭着拖住她。站在大弟的坟前,我想起我曾经做过的一个梦:看见电话机闪动着很诡异的绿光,我拿起话筒,却听到去世多年的大弟的声音,吐词非常清晰,全然没有生前的那种含混不清。我好激动,一个劲儿地追问他过得好不好?想不想回家?他说他过得很好,想回家,只是天遥路远,回不来,仿佛是在另一个星球上,没有相通的路。
父亲的墓地在另一个高高的山坡上,坐西朝东,绿树环绕。父亲是家里的'长子,小时候吃过不少苦,十来岁就独自驾着铁耙耙田,以至有一次不慎滑倒,被锋利的铁耙扎伤了腿,在小腿上留下了一道可怖的疤痕。也许是因为生活的压力太大了,——曾经有一个时期,家里五个孩子一齐上学,——父亲表情严肃,不苟言笑,然而十分聪明。泥工、木工、篾工,样样无师自通,没钱买荤菜,父亲就自己织网捕鱼来为我们改善生活。父亲还曾经做过几年酿酒师,小时候,我经常去酒坊玩,特别喜欢闻那浓浓的酒香。那时候,为了省柴我家每天的米饭都是放在蒸酒的大木桶里蒸熟的。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我们几姊妹抬着一大锑盆饭穿过一片松树林的情形。
孩子大了,父母便寻思着将一间大房隔成两半,没有材料,父亲就带着我们打夜工做土砖。我记得那一夜的月光特别亮,——是迄今为止我见过最亮的一次,——照得大地如同白昼,母亲和姐姐从田里挑来一担担的粘泥,整齐有序地倒在屋前的晒场上,父亲则将粘泥使劲砸进砖模,一按一抹,一块大大的土砖就做成了。父亲的身边放着一大盆水,每做一块砖都要洗一下模具。我站在大木盆旁痴痴地看着水中的月亮,月亮被父亲一次次地搅碎,碎成一地星星,钻石般耀眼。夜深了,土砖布满整个晒场,放眼望去,只见湿漉漉的砖胚一闪一闪地眨着疲乏的眼,诱人瞌睡。
父亲是因肝癌去世的,从发病到去世历经了三个年头,饱受了病痛的折磨。记得那一次,我从广东回家探望父亲,特意带了一台照相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父亲拍了一组生活照。平日里严肃、腼腆的父亲也许已经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格外配合。望着他那强颜欢笑的脸,我几欲泪下。忙碌的父亲在我的记忆里几乎没有正眼瞧过我们,而那一回,我发现父亲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让我感觉很不习惯,有一次我甚至很不耐烦地将手里的东西掼在了地上。正是这个幼稚的举动让我自责了十多年,因为永远没有了道歉的机会,还将继续自责下去,直到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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