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复员的时候,工作一时没有着落,在家闲着无事可做,与同学、朋友聚会、玩耍几番之后,浮躁的心渐渐地平静下来。而父亲那时承包了十亩果园,苹果的价格虽然已经开始滑落,但偷盗现象还是有的,家家户户便免不了要有专人看守,树小的时候怕丢了树苗,大了挂果了又怕丢了果子,每家每户的地头,都有那么一座专为守园而建的小房子,我们的自然也不例外。在家呆得实在无聊的我,便抱着一堆书住在了那里,做了守园人。
果园所在的那块地不是很平,呈坡状,从南至北愈来愈高,为了利于浇灌,求得一个相对的“平”,二三十户的果园便最终修成了梯田。我家园子的北面自然要高出许多,这就形成了一个坎,果园处于坎下,而西北角竟有一块突出于田地之上,与坎上的地面相接,或者也可以说是坎上土地的延伸,处其上可居高临下,一览群树,天造地设,守园的小房子便建于此处。这种临时搭建的房子为了节约土地,况且一般也都是一个人居住,自然也就不大。用了这高台,建房的地儿宽敞了许多,但房子并没扩大,只不过转着圈儿多出些空地。房小,农具、灶具、日常用品杂陈,不怎么规整,不过本就不是一类,乱七八糟放一块,也规整不了。房子占据着高台的西北角,其后一条可行驶机动车的土路,先东后南,再东再南,弯弯转转一直通向了村庄;房檐前伸两米有余,这样即使落雨也可坦然坐于门前听细雨倾诉,观雨丝斜织。处高台之上,视野开阔,心情自然也会大好。生长季满园绿色,生机盎然;收获时红绿相衬,令人陶醉。抬眼可见南面隔着几处果园宽阔的水渠,渠岸上的小路是我与父亲从县城至园中的必经之路。每每骑车从小路上经过,远远地刚望见我们家的小房子,拴于房前的黑狗也便发现了他的主人,挺直腰身,摇着尾巴开始欢快地叫起来,让人陡添一份温馨之感。
果园是我从军前便已有了的,当初接手的时候它还只是一块荒地。生长着一片若走进其中,必然会将其枝叶粘满你一裤子的“鬼缠”,我不知道这种植物的官名到底叫什么,但鬼缠这一叫法却是非常贴切的,将它的特点表现得淋漓尽致,一点都不夸张。地之所以一直荒芜,原因之一是土地贫瘠,不太长庄稼;之二是土地呈坡状,灌溉不便,如此一直荒着,荒着也便愈发贫瘠,庄稼不怎么长,鬼缠却出奇地高。铲了荒草,挖坑,栽树,浇水,施肥,一番费心费力地劳作之后,方才有了这片为之曾抱着美好的希望,而这希望最终却若肥皂泡般“啪”地爆裂于我们面前的果园。
在我搬入果园之前父亲,曾先后请过几位守园人,但因为种种原因均不能长久。我所见过的有一位年轻,有劲儿,却太过聪明,打个比方吧,施肥的时候本是一棵树一碗肥料,他为了将肥料早点施完,一棵树旁能给你倒进半袋,如此一来,有些树养分跟不上,有些树却因肥料上得太多而烧伤了根系,果园靠渠水浇灌本就不便,所打的一口60多米的深水井,开泵半小时左右便会枯竭,而重新蓄水却需要两三个小时之久。守园人如此做务,使果树元气大伤。
另一位却太过娇气,细想起来,他的这种娇气倒不如说是懒。一天的活儿他得干好几天,并且不是今儿这儿不舒服了,便是明儿那儿不得劲了,而且实在胆小的有点夸张。我复员的时候他还在,园里的活有时我也会帮着去做。因为井水不足的缘故,浇一次园,白天、黑夜不停往往也得好几日。那时已是夏天,他睡在小房内的土炕上,我搬一张钢丝床躺在房门外的土坎上,晚上他胆小一定要关门的,关了门他安然地进入他的梦乡,且会一直沉睡至天亮,我又懒得叫他,夜里几次三番地起来,自个开泵浇地,跑前跑后地忙活。
当我决定搬入果园去住的时候,我便很客气地辞退了他,况且我觉着如此夏夜,即就是紧跟着的秋夜,一个人呆着都挺好。我可以站着或坐着亦或躺着,总之可以无所顾忌地以任何一种自我感觉惬意的姿势,享受这静谧的夜,土台下绿草中虫儿在弹拨着各自的小琴,那份淡淡的恬静、温馨的田园气息往往令我沉醉其中;或者有时忽然有了歌唱一曲的渴望,便扯开嗓子吼几句摇滚,有时还真会唤起某个和我一般居于果园房的同龄人的共鸣;白日里荷锄下地,干干农活,闲暇无事之时翻两页书,读一篇佳作,我想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怡然自得,也应该就是这样吧。
距我们家果园不太远的地方,住着一位真正的守园人,我不知他家居何处,听口音应该是河南人吧?!不知为何流落于此。主人家是不常来果园的,大多时候也就他一个人在此忙碌。我在的那段时间,是经常见到他的,单不说本就住得不远,就是我每次回村中看望祖父的时候,必走的那条弯弯转转的土路,便紧贴着他所住的小房子。
房子面向果园,背临小路,房侧垒起一堆剁好的柴禾,若是饭间,自会炊烟升起。因为有事,我曾在一个傍晚去过他那儿一次,晚间的饭特别简单,不过,这里每个守园人的饭即就是午饭也不会怎样的丰盛。菜是不用买的,或自个种点,或干脆地里采点野菜,有啥吃啥,做饭大都持着一种“凑合”的心态。老人的晚饭自然也不例外,不过和我们这儿的做法有点不同,不但如此,叫法也不一样,称之为“擀汤”。他在灶间忙碌,他的“汤”在锅中沸腾,两拃长的烟杆似乎永远嵌在嘴里,当然吃饭例外。嘴里含着这东西,每每便免不了几声干咳,干咳之后,一般还会伴着一声“呸”的吐痰声,间或还会有几句絮絮叨叨,却也不知说了些什么,说给谁听,不过我也不关心这个;若是不在房里,那么,极有可能还在地里忙碌,不管是在哪儿,他的干咳声,那个紧跟着“呸”的吐痰声都必然存在。
我不知道他姓字名谁,我也从没想过去进一步走近他,了解他。偶尔碰面,为了避免尴尬,也会喊他一声“叔”。看相貌应该比我的父亲大一二十岁吧,是否如此却也不得而知,农村人成年累月在日光下忙碌,面相本也显老。我与他的年龄自然相差悬殊,况且那时刚刚二十出头,正处在人生最自负的阶段,分明也有些瞧不起他,自然不会与之深交了。
在果园所呆的一年多时间里,我是“孤独”的,不过这种所谓的“孤独”,在我却是开心的、快乐的。天生好静的性格,干活、读书、写字,我的生活自然也是不一样的充实,我庆幸着我所拥有的这种孤独。
父亲回来的时候,这位守园老人偶尔也会来我们这儿聊会天,他的干咳与呸充斥着整个聊天过程,使人听着特别的不爽,我便除了看不起他之外,也有些讨厌他了。他的胡须似乎永远都那么长,而且根根竖起,他的头发也是根根竖起,两者均已灰白;被阳光染黑的脸上皱纹密布,一说话这些纹路便随着也快乐地跳动起来;牙齿间每时每刻都咬着那根旱烟杆,他的嘴巴生来好像就是除了吃饭、便是砸吧旱烟,而后便是那咳与呸,在这几样之外,方才偶尔与旁人说那么几句,说话的时候,他的烟杆也不一定非得取下。他的话本也不多,但是,总喜欢与父亲坐坐。来的时候却不一定我们就守候在果园房,我与父亲大都是在田间忙碌,见了面父亲必定要敬他一根纸烟,他却是不抽的,说那玩意儿没劲。
凳子自然不会带至田间,也便不可能正儿八经地坐那么一坐,不过,他的“坐”却显得相当地安逸,无凳子可用,他便脱下一只鞋子放屁股下安稳地坐下,穿鞋的脚在下,无鞋的则搭于其上,两脚叠放,这便漏出他黑黑的趾甲来,看着很不雅观。坐好了之后将烟杆磕掉灰烬,含着烟嘴用力地吹几下,装上旱烟,压瓷实了,很真诚地要我父亲尝尝,父亲却是从不抽那玩意儿的。礼让一番之后,老人才将烟嘴含在口中,点火,深吸一口,看着十分的惬意,我却很不以为然,转身做我的事去了。
老人的腿脚不好,一条腿老是微微地弯着,另一条却总是挺得笔直,走路的时候总是一只脚尖点地,另一只则踏得实实在在。如此的走法自然不会端庄,不会好看,一颤一颤,对于他却也似乎没什么影响,即便是挑水,也十分地稳当,谈不上滴水不洒,却也堪称完美。扁担搁在肩上不怎么用手扶,不像我非得两只手分抓了挂桶的铁链,还走得跌跌绊绊。老人即使偶尔用手去扶扁担,一只也已足够,大多时候则是一只插于腰间,另一只闲着,在身侧有节奏地甩动。他的一只脚脚尖在地上点一下,另一只即刻跟上,他的身子便跟着微微晃动一下,牙齿间旱烟杆上悬着的小烟袋也便晃动一下,间或还是那咳与呸。
我之所以要耗笔墨于他,自然不是因为他挑水时扭动的身躯,他的身躯扭动起来并不是那么美妙;也不是那颤动的小烟袋,我对旱烟是没有一丝兴趣的;更不是他的咳与呸,我压根就讨厌着这个。
夏夜是清凉的、静谧的,田野里的夜愈发令人陶醉。夜幕降临之后,我坐在门前的土坎上,看远处在夜色中模糊至只余了想象的村庄,听坎下田间虫儿的深情低唱。如此的夜,人声是很少有的,除非偶有夜行人太过寂寞,无意识而蹦出口的一两句秦腔。没有都市的喧嚣,没有万家灯火,只有那明亮的月泛出的清光。夜是相对寂静的,寂静至使我能够听到老人园子里“噗噗”的锄地声,以及那特有的干咳与呸。没有烦恼相扰的夜,我完全可以凭着我的思维去想象,去看……
月光如水,在那一片因夜色所染灰灰的绿中,老人挥动着他的锄头,一下一下撕扯着夜的沉寂。这清凉的夜,这本该若我一般惬意地坐于门前,或者是倦了撑开一张简易的折叠床,躺着,数星星,看月亮,将往事串成一个连续的故事打开,一页页地回味,以此来消除一天因劳作而带来的困乏。
这样的夏夜,这样悬着一轮明月的夏夜,这有节奏的锄地声,却在空气中飘荡,流淌……
多年之后,当我不经意间想起这位我曾与之同处一片原野中的老人时,那锄地声又一次涌入了我的耳中。我不知老人是否还健在,是否夏日的月夜在某个果园中,依然会去顽固地以劳动去撕扯夜的沉寂,间或还有那我并不喜欢的咳与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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