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价涨得最为离谱的那段时间,提起房子来人人都很激动,有房子的没来由地窍喜,没房子的枉自兴叹,朋友见了我都不忘来一句:你那房子可买得值了,才几年,翻好几番了。下了班回到给我长脸了的二手房里,心想:可不是嘛,已经搬进来几年了,哪儿哪儿都找得到我投射过的影子,哪儿哪儿都能摸到我印染下来的痕迹,就连阳台上那抹静悄悄的夕阳都熟识得能爬到我的额头上去。掏出钥匙打开门会有一种松散自由的空气扑进我的怀里,脱鞋扔掉包的动作像是撒娇,和宽敞沉静的四壁,和等待状态下的床和柜子撒娇。仿佛这房子的前世已全然陨灭,它的记忆和我的感觉同时出了问题,似乎,很久以前,这就是我熟门熟路的家了。
时光每每经不住掐指一算,静悄悄小溪般流淌的时光像害羞的,做了大事情却不动声色的小女孩,竟被算出了令人惊异的数字,又像是不胜这数字的重压似的,只垂目低首,于镇定中略显惶惑摇摆。此刻,我在以这套二手旧房子为起始来算,这样的起始本身就有了沧海桑田的意味,认真,直白地去算,心里眼里都不回避地去算:呀,有六,七年了。距离幡然悔悟,重整锣鼓,计划把前半生抛入荒野的那天都有六,七年了。六,七年锤炼出来了另一种的虚慌,又把这恍兮惚兮的六,七年抛到哪里去呢,这次,无论如何都得寄望于心性的修为了,看是不是能够用静和忍来等待尘埃落定。
由这套二手房自然就想起她来,那时,她是捏着钥匙的房主,很轻描淡写的把门打开,有点不耐烦地说:有啥可看的呢,都是一样的房型,反正你住进来了也要重新收拾。她还没说完,我就像泥鳅一样钻进去(买房的急切和重大把我由社交上的近乎自闭折腾成了老脸厚皮),其实真的没啥可看的,老式的单元房,结构千篇一律,之前的租户刚搬走,到处是零碎的杂物,很破败的样子,大概是十二月份吧,快过元旦了,外面北风呼啸,阴云密布,冻得人缩脖子,但这直插云宵般的顶层楼房却暖哄哄的,当时我们这座小城还没有现在的什么小高层,三十多层的电梯房,到处是四四方方,扎扎实实的,最高不过六层,看起来一模一样的楼房。六楼,想必从阳台上望出去意境很远天很近吧。我先就被温暖的气息打动了,温暖得一点儿陌生感都没有,再打动我的是它有生活过的痕迹,鲜活的气息,乱糟糟的,雨打风吹去的零落,连门上贴的卡通画,墙上孩子们的涂鸦都是一个生动的图景,厨房里剩下来的几个鸡蛋,一点儿大米像是在等着将凡俗安乐的日子接续下去,卫生间里有些脏污,但热水管道粗而结实,喷头一打开阀门就可涌出热水来。她见我看得仔细,就抱怨起那个搬走的租户来:小姑娘真不懂事儿,也不知道打扫一下。
这次看房是基于租了一年房子后突然冒出的宏伟打算,坚决得买一套房子,原则是量力而行,那么,就只能买一套小点旧点的二手房了,一想到以自己微博之力也敢动买房子这个大念头,心就有点雀跃,像孤鸟垒窝似的'雄心万仗,跟朋友是这么说的:帮我留意点谁要卖房子呵,要面积最小的,楼层最高的,没装修过的,总之是越便宜越好。很快,我就收集到不少卖房信息,那年,我们这个圈子正处于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动荡时期,辞职到南方去的消息纷纷扬扬的,人都走了,单留个房子在这里也麻烦,于是卖二手房的也就多起来,在现在看来,太便宜了,简直是买房子的黄金时期,但只是当时已惘然,介绍给我买房的朋友如今悔得咬牙:你说我干嘛不自己买下来呀,到现在不就赚了?可那时钱也少啊,舍不得把全部身家都搁在房子里。朋友唉声长叹:早知房价涨成这样了,借钱也要买啊。我抑制着心花怒放,得了便宜卖乖地说:我呀,哪想道让它升值啊,就是想有个窝罢了。实属于无心插柳。
当我给一家又一家的房主打电话,约定了一个又一个看房时间的时候,心里的期望值很低,仅仅是栖身之所,只要是水电暖齐全,卫生间,厨房还过得去就行。面积小点不怕,楼层高点不怕,最关健得便宜。所以主要看的是五十几平方的,结果,每套房都符合我能住就行的条件,都满意得不得了了,对于朝不保夕,不能安身,所以立命也成问题的人来说,看见是套房子,就觉得好,觉得亲。最后在高一层和低一层之间权衡,楼层差价几千块钱,弄得像菜市场买菜,把个买房子这等人生大事整得小里小气。正要和一家五楼五十型的谈定,人家还答应把窗帘留下,还饶一个长沙发。朋友来电话了,说你买这家得了,七十的呢,六楼,就高一层,价钱却和你谈的那家差不多。我一听,立刻改变了“只要是个窝就行”的初衷,看来,我也看不破表面浮华啊,骨子里的占有欲一点不比别人少啊。稍有打破困局的时机,标准就上去了。终于以过户麻烦为借口硬是顶着不够厚道的心理压力,推脱了那一家诚恳的房主,转而和朋友介绍的她接洽起来。
还没等看到房子,就先听她从电话里痛诉了发生在这房子里的一段婚姻折子戏,这房子是她前夫单位分的,他们在这里结婚,并生了一个女儿,原以为会像很多相似的幸福一样,平淡和美,但用她的话说,婚后才知道前夫是怎样的不负责任,最让她不能容忍的是前夫竟然和他前妻还有牵连,这话说得有点绕,也就是说前夫是离了婚才和她结婚的,那边有一个儿子,为了这个儿子,和前妻一家总断不了来往,这就弄得很复杂,经常吵起来,闹得鸡飞狗跳,有一次,女儿感冒发高烧,夫妻俩只顾吵架,把女儿的病延误了,脑子出了毛病,婚姻再也维系不下去,离婚后前夫远走他乡,她在离自己单位近的地方买了房。这处伤心之地就非租既卖了。
从电话里都似乎能闻到一股火药味,是她对前夫不绝如缕的批判控诉里散发出来的,以我的笨嘴拙舌,完全应对不了她敏捷的思维,我都听傻了,只实心实意说了一句:你可真不容易啊。她叹口气:如果不是为了给孩子看病,我也舍不得卖,其实你也不容易,都是离婚女人。
大概触到了痛处,她语气凄凉地说:如果不是为了孩子,我真不在乎钱,女人要的是什么呀,不就是幸福吗?钱算什么呀。
人在精神上极度痛苦和极度快乐的时候,都容易忘情,都粪土金钱,似乎离钱远了,就能一意地去痛苦和快乐了。
但第二天去看房的时候,她把小姑娘留下来的一个包,剩下来的鸡蛋都装起来拿走了:这不好好的嘛,还能用呢。
嘿,岂止是没粪土金钱,连皮屑边料也还记得,这就比较正常了。
我们买卖双方都是交易心切,进行得就很痛快,加之有朋友这个中介,都挺放心,我把大部分房款交给她,约好剩下的她前夫回来办好过户再给,她也给我打了收条,办事干脆利索,见多识广的样子,很快就把钥匙交给一直在边上守候着巴结着的我手上,听到她说让我赶快收拾一下好搬进去,我简直感激得想拥抱她,终于,有自己的窝了,抑制不住的喜悦,在此之前,我以为自己彻底宠辱无惊了,还能攀爬情绪的高峰,亦是一种喜悦,可见房子到底得算是人生大事之一吧。
我兴冲冲地找工人破旧立新,准备简单装修一下,里面的一张小床,一个冰箱诡异地占据着位置,叫我不知拿它们怎么办,就给她打电话:有时间来拉走吧?哪知她恨恨地说:那是他的东西,我不想碰,你就先用着嘛。提起前夫来,她总是言辞激烈,不知在这个房子里戛然而止的婚姻曾经怎样的恩怨交加。恨之切,感情就没有断,女人为了感情,失态,失神,都是可以理解的。
过了一段时间,她指派弟弟来搬东西,床,冰箱之外,又环顾了一周,看还有什么落下的,我把壁柜都打开,让他们看,东西虽旧,用起来一点不差,但去买新的,就得花不少钱。在实用主义和争强赌气之间,在大而化之的气派和形而下的细枝末节之间,她能想通,是真过日子的女人。
搬东西的人走远,脚步声渐悄,我掩上门,空荡荡的房子里新粉刷的墙壁白得耀眼,黄昏的静谧暗沉中兀自边边角角相互映衬下亮着,我的心也亮起来,仿佛只需一套房子,美好,热情,希望都能延展开来,就能有无数个温暖的细节来支撑冰山一样冷彻的生活。什么都没有了,还有个静待着装点的家等着。
而今,我和房子默默相伴着,都让时光涂抹得面目全非,我们有了休戚与共,不离不弃,彼此依赖的亲密,也有了各自的私语和独白,把房子住成一个家,那些墙壁上的亮光渐渐住到了淡然,无论什么时候,总算有一个回去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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