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枷,村庄宽厚的手掌的散文

2022-09-28 散文

  夏日的午后,天气异常炎热,我在低矮的土屋里沉沉睡去。偶尔会生出一些梦境,我逃出村庄,走进一个虚无的世界。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时不时传来“吱呀吱呀”的拍打声,而我分明在这样的漆黑中看见了母亲的笑脸。我拼命追赶,却怎么也抓不住母亲粗糙的手,索性就蹲在原地哭喊,妄想母亲能像往常一样,转身搂过她的小小,为他拭去委屈的泪水。不知多长时间,大概是哭得太过激烈,猛然睁开眼,老屋静默,窗外的日头依旧刺眼。人呢?大姐、二姐、母亲,土屋里看不见她们的身影,寻遍院子的边边角角,也没有。于是,我开始恐慌,是谁抢走了我的母亲?来不及擦拭嘴角的鼻涕,手里提着一只破了后跟的布鞋,半哭半喊着冲出院门。“云娃,不要哭,娘在场里哩。”这时我才注意到,母亲的手里握着一把连枷,一遍又一遍拍打着摊在场里的黄豆角。大姐,二姐拿着扫帚,将弹到远处的黄豆聚拢起来,大概这些黄豆有和我一样顽劣的秉性。

  童年所有的记忆几乎从此开始,母亲总会在午后以一块玉米糖的代价哄我入睡,而后进入无止无尽的拍打。于是,我开始痛恨那把丑陋的连枷,它总是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抢走我的母亲,让我陷入无尽的恐慌。可我不懂,在贫瘠的黄土高原上,需要多少次地拍打,才能从那样炎热的天气中拍出青青黄黄的日子。这些道理是我在多少年后猛然间悟到的。当然,那个时候,我不再记恨连枷。我猜想,它一定和我一样孤独,曾经妄想在黄色的土地上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到头来却不得不为了凄惨的日子拍拍打打。

  连枷,一把土头土脑的乡下物件。庄稼地脚生长着一棵榕树,这棵榕树活得憋屈。父亲说它碍眼,等过几年可以做一把趁手的木锨,母亲说不用等那么久,牧羊铲的把儿已经老旧,正好可以拿它代替。我的心里早已觊觎它匀称的树杈,可以做一把绝好的弹弓。谁也没有想到,它在某个下午,却做了一把连枷的把,从此开始拍打岁月。连枷的平排须用动物的皮革制作,这样才能经得起岁月的消磨。或是猪皮,或是牛皮,也可以是驴皮。当然不能是羊皮,在乡村里,一张羊皮就能成为庄稼人身上最值得炫耀的衣物,温暖他们清冷的生活。我家的老连枷是一头老母猪的遗骨。在一瞬间,这头老母猪不再醒来,祖父凭借多年屠夫的经验,娴熟地剥去它粗糙的黑皮,挂在树枝上等待风干。后来,祖父以柳树枝作骨,制作成连枷的平排,这头老母猪又可以行走在乡村的边边角角。

  连枷的历史可谓悠久,到今天恐怕已有千年。史料有载:“连耞,击禾器。其制:用木条四茎,以生革编之。长可三尺,阔可四寸。又有以独梃为之者,皆於长木柄头,造为擐轴,举而转之,以扑禾也。”唐代以前,连枷多用于农事。后来,唐人仿其形制,加重改造用以军事,主要用来守城,后又用于马上骑兵。据说,现在的双节棍就由连枷改良而成。关于攻城守城的游戏太过高大上,在我们村很难见到。庄稼人守了一辈子,也不过脚下深深浅浅的庄稼地。在黄土村,一把连枷被庄稼人深深地记住。从某种角度讲,连枷是黄土村贫穷岁月的另一种解释。黄土人种田,分为夏田和秋田。夏田以谷类、豆类为主,秋田则多种玉米,土豆。黄土高原是一个极端的地方,这种极端主要体现在天气上,而感触最深的便是地里刨食的庄稼人。春夏少雨,少得极端,少得可怜,数月不见一滴雨。时令进入秋季则是没完没了地下,庄稼人被困在老屋中,足不能出户,只能对着发霉的天气独自嗟叹。因此,夏田多半收成不好。连枷的作用近乎于石碌碡,唯一不同的是,石碌碡多用牲口拉动,也可用农用车替代,而连枷须靠人力。这意思其实是说,庄稼人多用连枷解决“食之无肉,弃之有味”的庄稼半成品,其心情便可想而知了。

  打连枷是一种近乎枯燥的农事。母亲不得不挺直腰板站在毒辣的日头底下,尽量在飞扬的尘土中睁大眼睛,这样才能避免连枷再次伤到早已伤痕累累的身躯。人与连枷建立起一种无言的默契,往往需要时间的消磨,多少年如一日的拍打,早已让母亲谙熟连枷的门道。我听过,连枷拍下去的那一刻,干瘪的豆角撕心裂肺的哭喊。也看到,豆大的汗珠从母亲的鬓角滚落,和空气中飞扬的尘土完美结合。于是,我开始注意母亲手上的动作,妄想看透一抬一落中蕴含的哲理。直到有一天,当我无知地抬起高我半头的连枷,学着母亲的姿态,从干硬的土场中凿起些许土皮,我才知道,想要日复一日地重复一些简单的动作竟然如此困难。这次母亲意外地没有生气,她似乎也看到了一位顽劣的乡村少年看似顽劣的行为后面隐藏着什么。她不说,我也知道,大概每一个庄稼人都是从这般顽劣的岁月中走过来的。后来,我终于领悟了打连枷的要领,手臂高高抬起的一瞬间,利用连枷的把,把手腕的力量巧妙地传送到平排和手柄的结合处,利用杠杆原理转动结合处的转轴,在连枷手柄落下去的瞬间,转动平排,将力道卸在摊在场子里的庄稼之上。后来思考,这样的原理类似于秦腔戏曲表演中的抖纱帽,利用脚的力量,通过身体的传输,送至头部。

  我知道一把称心如意的连枷,对乡下人意味着什么。那些平躺在土场上的黄豆,像极了准备进入梦乡的孩童。母亲倚靠在土炕边沿,用粗糙的老手捋顺粘在孩童鬓角的乱发。接下来便是轻轻地拍打,“睡觉觉,睡觉觉,我们家小小要睡觉觉”这大概是母亲最会唱的一首摇篮曲吧。一把连枷是村庄宽厚的手掌,这是母亲给的定义,黄豆在成长的道路上大概要经过连枷母亲的拍打和爱抚才能褪去脸上的稚嫩。其实,在村子的眼里,任何庄稼都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她清楚地知道每一株庄稼的生命历程,直到生长成熟,伸出双手,拍打,再拍打,让它们一跃而成喜人的粮食。

  我大概会永远记得这样的场景:午后或是黄昏,有些恍惚,村庄从睡梦中醒来。宅前屋后,传来一阵阵连枷拍打的声音,好像要在寂静的大地上敲出悦耳的音符。拍打声一声掩过一声,起初是一家、两家,没几分钟,变成了三家、四家,进而整个村子开始传唱一种古老的歌谣。这种场面颇有乐感,大地就像一台巨大的羊皮鼓,村庄母亲站在原野的舞台上,俨然一副音乐家的样子。其实没有几个人真正懂得这些乒乒乓乓的唱词,也许并不需要懂得,反正从古至今就是如此,谁也没有误了春种秋收,谁也没有让一把老连枷消失在光阴的深处。

  乡村的生活其实并不缺乏智慧。瞧,这把老连枷吱呀吱呀响动了千年,村庄的日子也跟着流淌了千年。有时候我想,村庄也许有不能被人发觉的生命力,站在时间的最顶端,用一双粗糙的老手抚摸大地上的诸多事物。人就像渺小的蚂蚁,结对而行,在荒芜的大地上繁衍生息,借助村庄的老手,日复一日地充盈枯燥无味的生活。这近乎于魔幻,你能够想象到,一个巨人站在浩渺的大地上,借助一缕炊烟畅快地呼吸,将无数生命孕育在隆起的黄土坡,把一双粗糙的手幻化成无数把连枷,点燃庄稼人生活的希望。

  我还在幻想,至少在此时。我在煞费苦心的幻想中拼凑零碎的记忆,同时也扯断了紧绷思绪的那根弦。一种回忆会让人陷入另一种更加纠结的回忆,而我对此却乐此不彼。我曾经相信一个人在世间匆匆地走过,必定要记住某些刻骨铭心的事物才显得充实。是必然还是偶然?我不能确定,我只知道,当我看到一把老态龙钟的连枷时,便能想起黄土高原青青黄黄的岁月。我也确定,只要村庄母亲依然屹立在黄土之上,我就能听到老连枷吱吱呀呀的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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