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代,乡下的孩子几乎没有啥好吃的。要说有的话,就只有玉米爆米花了。
每年的农历二月二,是我们中国传统的龙抬头的好日子。先一天,娘就从门前的塄坎下掰来一笼白土,倒在捶布石上,棒槌捣烂,用筛子筛到黑老鸹锅里,舀上一碗玉米倒进去,然后,用麦秸一把接一把烧起来。过上好一阵子,便找个玉米芯芯周而复始地搅动着。随着细面面白土沸水般滚烫了,就有玉米粒嘭嘭嘭地爆起来,有的甚至蹦出了锅,响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大。看到有七八成爆了,就说明成熟了,赶紧连土带玉米颗粒舀到筛子里,慢慢筛起来。在一片灼眼的土雾中,娘的爆米花终于出笼了。抓几颗拿在手里,撂进嘴里一尝,脆脆的,酥酥的,爨爨的,香香的,有一股浓浓的土腥味儿。
二月二的早上,娘给我装了半书包。见了同学们,我毫不吝啬,一把一把抓给他们吃,到了学校,还抓了一把给女老师。没料想,男老师却狠狠地批了我一顿,说学校不准吃东西。
这就是有着娘味道的爆米花,带着观音土味的爆米花!
后来,情况大变了。村里来了圆嘟嘟的铁锅,简直就像蚂蚱的肚子,中间大,两头小,爆出的花,像那个冬天的雪花,没有了土腥味,带有一点甜味。
那年,我六七岁,爹还在电站做工。时候正是初冬的一个午后,到处刮着冷飕飕的西北风,空中飘着入冬来的第一场雪花,大片大片的。村心的老槐树上,几只黑乌鸦哇哇哇地叫着,远远地望见,几只喜鹊站在高高的杨树顶上忽悠着、起落着,整个村子显得寂静而寥落。
这时,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身穿打着补丁的黑色的粗布棉袄棉裤,有几处还开了花。他中等身材,方头奓耳,浓眉大眼,双目炯炯有神,大踏步地走进了我们北村。只见他肩挑着一副忽悠悠的担子,一头是圆鼓鼓、黑黢黢、沉甸甸的炒锅和铁丝框子,另一头是长方形的风箱,外带一个支锅的铁架子。他一边走,一边嘴里大声高喊着:“打玉米花啦——打玉米花啦——”他一路打问着,走过了老井坊,走过了村心的老槐树,径直朝我们家走来。
最后,他把挑子放在了我家院子里,敲开了我家的门,坐在炕边上,和爷爷搭讪起来。爷爷是穷人出身,过去讨过百家饭,当过半辈子长工,心地善良,热情好客。村里经常有乾县来的换布衣、换棉花的人,没处吃饭,没处住宿,爷爷都平白无故地管吃管住。爷爷问来人吃过饭了么?他说没有,就赶紧打手势让奶奶端了搅团和玉米面糕给他吃,他也丝毫不客气,就狼吞虎咽地吃了。饭后,爷爷把烟锅杆子和烟包递给了他,让他抽一锅子,他说他抽棒子,说着,便从怀里摸出一个一指多宽的纸条,熟练地卷起了棒子,悠然抽了起来。
他们开始寒暄起来,来人说,他是南塬上下芦堡村人,他姓田,人们都叫他“大眼窝”。他和我爹很熟悉,曾是形影不离的工友,过去打降山电站时,他们摸爬滚打,吃住劳动经常在一块。爹是有名的炮手,电站建成后被留下来当了工人。他还说,现在冬闲了,农活少了,出来赚几个零花钱,好过年。说着,他便转过身来,用两只手抚摸着哥哥和我的头,笑着说:“两个小家伙,都长这么大了!快剥玉米去,伯先给你打一缸子!”
我俩欢天喜地连跳带蹦,哥哥从院子的玉米棚上拽下两个棒子,赶紧剥了起来,我也不失时机地从屋里抱来了柴火,大眼窝伯在我家门前选了个背风的地方,麻利地支起了炉子,生起了火。我蹲在旁边迫不及待地拉起了风箱,风箱“噗嗒噗嗒”地叫唤着,红红的火苗子呼呼呼地蹿起来,火舌直舔着圆嘟嘟的锅底。大眼窝伯抽着烟,咳嗽着,拨着火,脸色通红,灼灼发光。他戴着破烂的手套不紧不慢地转动着炒锅,不时地看着手把上的表。不知什么时候,大人娃娃们已经端着缸子、抱着柴火集聚来了,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起来。大伙就像麻雀窝里戳了一扁担似的,叽叽喳喳,说说笑笑,好不热闹。这时,大眼窝伯满脸笑容,说:“慢慢来,大家别挤!都会有的!”炉火熊熊,周围变得温暖起来,红红的火苗映得大眼窝伯的脸黑红黑红的。
忽然,大眼窝伯站了起来,高声喊着:“快!娃娃们,都离远点!”小伙伴们可吓坏了,狼狈鼠窜。有的张大了嘴巴,有的'捂起了耳朵,有的跑得远远的,有的躲到了大人怀里,有的藏到了树后。只见大眼窝伯吸溜着抱起炒锅,塞进了一个蒙着布袋子的铁框子里,用扳子掰开了锅盖。随着闷闷的“咚”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一团白色的雾气弥散开来,炸开的玉米花“疯狂”地蹦出了炒锅。几乎是同时,锅里的玉米花唰地一下爆发了出来,布袋被打破了,白花花的玉米花,远远地爆射了出去,地上四零五散,到处都是。小伙伴们大呼小叫,拥来挤去,你争我抢,捡拾着地上的一粒粒炸开的爆米花,不管三七二十一,狼吞虎咽地往嘴巴里直塞,大人们也不歇气儿地吃着、笑着、说着,场面好不热闹。
我们家的爆米花打完了,哥哥见柴火还没有烧完,正准备抱着拿回家,爷爷笑微微地说:“柴水不分家呢,快撂下叫用吧!”他回头看我提着爆米花袋子,又说:“吃不穷,喝不穷,打理不到一世穷。你咋这么小气,快给大伙分些尝尝!”爷爷的话,让我羞得脸红发烧。于是,我就抓起一把把的爆米花,见人就硬往其手里塞。许多大人翘起了大拇指夸奖起我真懂事,让我的心里热乎乎的!
就像手榴弹爆炸似的,刚被炸开的人群忽地又围拢在一起。又一洋瓷缸子玉米倒进炒锅去了,风箱又噗嗒噗嗒扇起来,火苗子呼啦啦地欢叫着。大伙吃着脆香的爆米花,你一言我一语,嘻嘻哈哈,谝着闲传,一阵阵朗朗的笑声,在小院子的上空,回荡着、回荡着……
雪,继续下着,越来越大,越来越精致,像朵朵梨花,像棉花骨朵,像镂空的银元,像我家的格子窗,更像奶奶剪出的素白的窗花,绵绵密密,玲珑剔透。洁白的雪花儿,飞舞着,飘扬着,旋转着,低回着,翩然而下。这时的孩子们猴性十足,是站不定稳的。我和小伙伴们追逐着、嬉闹着,在人堆里钻来钻去,累得满头大汗。抬头看着那一片片飘舞的雪花儿,慢慢落下,径直落在我的头上、眉毛上、脸蛋上、衣服上,灌进脖子里,落在掌心里,落在舌头上,那感觉美极了!渐渐的,渐渐的,地上白茫茫一片,但竟然没有一个人感觉到寒冷,更没有一个孩子在大人面前喊着要回家的。
记得那些年春秋冬三季,大眼窝伯总要来我们北村爆米花。后来,有一年的春节,我们兄弟俩去南塬下芦堡村走亲戚,无意中竟发现,他是姑妈家的邻居。当然,他也一眼就认出了我们兄弟俩,还问起了爷爷的身体状况,念念不忘地感谢我们家像亲人一样款待他。
光阴似箭,时过境迁,现在尽管满大街有爆米花的影子,但很难吃到童年那么香那么甜的爆米花了。常常回想起,那个憨厚的大眼窝伯,那难忘的娘和雪天的爆米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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