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之歌散文

2021-06-22 散文

  公共汽车

  那年我才12岁,和当地的小孩子一样,在这个少有外地人来的地方生活,长这麽大,却还从没乘坐过汽车,也从没到过奎依巴格以外的地方。真是亏欠。可我还算是见过它的呀,这辆长途汽车在巴扎的路边一停,就引来好多露出白牙的孩子的围观,其中就有我。每一天,也都如往昔,仿佛我不曾离去,他们也不曾长大。

  那时候的奎依巴格人,很少看见有外地人来这里。再说了,奎依巴格的人好象无一例外,对外地人有一种天生的攀结和好奇。外地人要是走在街上,会有人肃然起敬地远远跟着,流连在他们的身后。

  可是,就在我12岁那年,我看见一些外地人真的来到了奎依巴格这个地方。

  那些外地人,是由长途汽车喇叭声带来的。

  就在这一天,就在这个尘土飞扬的边镇上,我觉得,有一部分的我正开始不知疲倦尾随着这些外地来的人。

  那辆长途汽车是奎依巴格镇唯一的一辆。

  车身是旧旧的红色。在夏季不刮风的时候,每一扇车窗都开着,每一扇的车窗后面上都有人,那暗哑的目光也像是在悬浮,朝向来时的路。

  只是这辆客车发出的声音只比我后来见过的挖掘机要小些。不,要小很多。

  就是它,每个星期天的中午从乌鲁木齐的方向来——那是个在当地少有人去过的地方,我妈说了,车子在路上要走7天7夜呢。

  当它远远地穿过蒙尘的大路,喇叭声长一下,短一下地在巴扎的另一头响起。时值中午三点,正是巴扎日,赶集的人最多的时候。驴车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的,大人都各自盯着眼前半米的的事情,没人听见这来自外地的汽车喇叭声在一点一点地逼近这个破落的沙漠边镇。

  我当时在干什麽呢?

  好象不大想得起来了。那天我好象是在奎依巴格的河滩上玩,离那辆车还远远的,就清楚地听见客车的轮胎扎过大桥上的石子路发出的嘎吱声。透过低垂的柳枝,我看见岸边的同一侧有两个巴郎(维吾尔语:小男孩)在玩耍。也许是我把体温传给了河水,它变得越来越柔和,越来越亲切。

  接着,桥上出现了一道巨大的红色光束,断断续续,还迟疑着,一下子把大桥上的路一分为二,把桥上的人群一分为二。

  “红色的车,是外地来的长途汽车”。

  我的心喜悦地跳了一下。

  通常,这辆唯一的车就停在巴扎的路边上——它的前方连着巴扎。买买提江的烤肉摊旁的那几根柱子之间有不少人。老人和孩子。堆在地上的尘土吸狁着着他们的脚。人一多,买买提江的烤肉摊显得很热闹,好象这热闹不是通过这烟雾撩绕的烤肉摊,而是通过这辆长途汽车,有它在,嗅着它身上的铁锈味,他们似乎都觉得自己同外部世界联系起来了。

  即使这微不足道。

  可仍让人感觉得到,它能把自己径直带出这一小片沁透干热的日照,灰尘,没完没了的风,这埋着盐碱的绿洲周围,是一大片不毛之地的沙漠戈壁。

  那是1986年的春季的一天,宽阔的马路上带有一点坡度,从灰蒙蒙的远处中,一辆长途汽车浮现出浅红色的车体,沉重而缓慢地挤压着路面。在某一个瞬间,它仿佛停在那里。

  道路两旁的店铺门窗紧闭,隔窗望去,似乎蒙着些灰尘,有如老人一样的暮气沉沉的生活。

  在河坝子上玩累了,我和阿曼准备回家。路过巴扎的时候,我看见有好些人围着它。今天是星期天,才刚到下午,它运送完一车的乘客后,正喘息呢。

  我走近它,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了红色车身发烫的漆皮上,一点一点地往上移。有好几年了,好象是第一次,我这麽近地看着它。

  它太老了,作为一辆车,它可比我爹老多了。

  我心里滋生出对它的一丝轻蔑来。这麽多年来,它一直干着人们要求它的活儿,以至于这活儿超出了它的体力,不少漆皮都脱掉了,有些斑驳。像不服老的女子褪下的残妆,好在,颜色还是乍眼的红,走多远都能一眼认出。

  “嗳,你在这儿干什麽?”

  是一个高个子的汉人,他手里拿着一小块不黄不绿的石头,大概是从河滩那儿淘来的。在这里遇见他真是意外。

  “天热。”我有些害羞,不知还能对他说些什麽,手指伸了出去,胡乱指了指河坝子。

  他笑了:“你坐过吗?车。”他用手敲了敲车身。我摇摇头。

  这是真的,我的确没坐过。

  他径直朝买买提的烤肉摊走去。很快,一个高个子的汉族男人随他从围坐在一起的人堆中走了出来:我当然认得他,他是司机。

  “喂,你来。”

  我听见他在叫我。

  “你——多大了?”他的声音像是从远处吹过来的。

  路上见过他好多次,他倒是第一次这麽问我。

  “十二”。

  “十二”。他重复了一遍。

  “这车——”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麽:“你从小在这里长大?”他像是在问我话,但是在问话中随意陈述着一个确凿的事实。

  我颇为筹躇,原地转过身来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麽一下子说这麽多的话。他歪着头,好象是在思考他还能做什麽。

  当他又一次地转过身看这辆红色的车,发现我和阿曼这几个小孩子靠着买买提江家的墙跟坐了下来。

  “你们——你想坐车吗?”

  那真是一次奇怪的经历。

  这个汉人不知用了什麽样的方法,说服了那个高个子的司机,邀请我们,还有他们,那些从没坐过汽车的人,沿着奎依巴格镇的唯一一条公路,巴扎,去兜一圈儿。

  一下子,车厢里被挤得满满的,小巴郎子被大人挤得发出了尖叫声。都是维吾尔族人。不是老人,就是妇人,最多的是那些眼睛会发亮的小巴郎。不知他们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了,并很快知道了这个消息?

  他们枯黑的皮肤上,也许是饱经日晒的缘故,都洒着一层淡淡的灰黑色。

  我靠在车窗旁看着窗外一片耀眼的暴亮,以前熟悉的'街景,全然变得陌生了,像是在悬浮。一排排掠过的树在石子路的颠簸中,像是溶解了,树叶也融化成一片,在路的两旁升起曲折的热气。

  一会儿,车子路过了我家的门口。没有人。唯有沙枣树,每一棵都是那麽地孤单。我看见了探出墙头的枝叶,在烈日下也都营养不良地萎黄着,短小,上面挂着一些永远长不大的沙枣,远远一看,就像是没有来得及打开的玩具伞。这一刻的所见似乎是途中最陌生的,仿佛不曾到过——我在那一刻产生了离家的感觉。即使归来,我的体内滴滴嗒嗒响着的也是异时的时钟。

  一下子,腹中的饥饿令我浮起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也许真正令我不耐烦的是这辆汽车的速度和我内心的速度之间的不合谐的缘故吧。在我的心里,一辆车子正在脱轨。深深感觉到两种时间的差异。这种想法使我身心惧疲。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后,汽车突然在巴扎的路边停了下来。由于停得猝然,车上的人嘴里发出了尖叫,我的身体也给带得往前冲,几乎要撞上前排的椅背,幸亏我及时举起右手,一撑,一顿,便又坐稳。

  站立在车子走道上的一个老年妇女没站好,身子猛然往前一倾,倒在前面的人的身上,脸上蒙着的黑色头巾的滑了下来。“噢依——”车上的人一下子乱成了一团。

  停车了。

  伴随着好长一阵磕磕踏踏的脚步声,和小孩子梦游似的眼神,待车里的人下去后的好长时间里,一股尿臊味却伴随着汗臭,那是当地人特有的体味,直往我的鼻子里钻。

  车厢里空了,只剩我一个人张大了嘴,看着他,傻笑了起来。

  然后,我头也不回地下了车,走好远了,我禁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车身是肥长的一列,洒着一层旧旧的红,只有轮子是阴郁的黑,头部略微肿大。我突然觉得失望:这长途汽车长得是有些古怪滑稽。

  溺水

  每年春夏季开始,奎依巴格的白水河的河道就开始动荡不安。洪水横冲直撞,在并不宽阔的河道上泛滥。

  石头相互撞击发出各种轻轻重重的声响;黄色的浊浪中翻腾着从贫困人家屋子里冲出来的床板,毛毡,红柳栅栏;有时浊水中还一上一下浮现出羔羊惊恐的身影。

  发洪水的时侯我喜欢到白水河边看水——也不是我一个,河边还有好多人。还有孩子。强烈的泥腥气味从黄亮的水中散发出来,凝固在空气中。

  雨已经停了。

  而河里的水又黄又浊,好像厚了许多,打开平日里不打的漩,像一些肥硕的大花,浩浩荡荡地漂下来,一个接一个的,都亮汪汪的,把被厚云堵着的铅色天空映得有些亮了,但看上去和平时的亮有些不一样,亮得有些怪异,亮得有些不明白,好像在这亮的后面还隐藏了些什么。

  那时,在被重重道路阻隔的奎依巴格封闭、贫穷,像我一般大的更多的孩子还待在他们的童年里,奔跑、嬉笑、或远远地望着天边的鸟儿发呆。那时,白水河里的水还很清,河坝子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场所。

  是每一年,一到夏末暴雨后,涨潮后的河水不论涨得或深或浅,就要作恶一番,白水河的水域变得复杂,神秘莫测,每年会发生一些溺死人的事情。一口气吃掉好几个小孩子,刚刚出生的还不算。

  好在那些女人们,真的是能生养啊,一个又一个,一点都不知疲倦。

  那麽多的孩子,大大小小的,嘴里散发出沙漠干旱地带的小野兽一样的热气,散落在地上到处都是,像一小股潮水一样的就来了,落在满是脏污的尘土中。攀上挂满桑子的桑树枝,手和嘴巴都是斑驳的紫。这麽些酸甜的果实,他们永远都是饥不择食。

  他们太多了。所以,必须有孩子死去。

  那年我12岁,却恍然觉得这条白水河与我的命运有什么特殊的联系。那里会有什么东西在将我等待,从而改变我的生活。

  艾布力,我家斜对面的寡妇茹鲜古丽的私生子,和我同岁。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在一个临近中午的时辰,我家斜对门的茹鲜古丽就来敲我家门了。身后跟着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小男孩。他刚来这里的第3天,就淹死在河坝子里了。

  艾布力出殡的几天后,我一个人来到了河坝子上,在河水发出声音的地方,我朝水面往下看,恍惚看见一个小身体仰身躺在河水里,周围冒着气泡。一张没有五官的脸朝天空。

  他已失去了知觉。

  也可能那是我出生以前的事情,是一个梦,可为什麽我对这个溺水事件的每一个细节都记得那样清楚呢?好象我亲眼看到了一样。或许我真的看到了:

  那时,我还是一个未出生的婴儿,却能透过母亲的肚皮向外观看,好象那是一扇门,但只对我一人敞开。

  可是,淹死不淹死谁,是水说了算吗?

  我的邻居姐姐燕子告诉我说:

  “我听妈妈讲,要是掉进水里的话,只要不惊慌,就不会被淹死。只要面背着水,吸入点气,把头浮出水面就行了。可我总学不会,看见水,就像是看见一艘沉船。落下去了。”

  “要是你落过水,你就该知道那种恐惧。”

  可我没告诉她,其实,我12岁时也差点被淹死过。

  那时刚发育,有少女肥。有点丑。可有一天中午,我终于鼓起勇气下了河,拎起裙角在河的中心慢慢走去,另一只手搭在额前,作眺望状,真是造作得很。

  恍然间听见背后有人在叫我,我想回过头,却被脚下的一块石头绊了一下,身子失去了重心后,滑倒了,我的嘴里,耳朵里,鼻孔里灌的全是水,水漫到耳边。我一喊,水就不住地塞满我的嘴。不让我发出声响。

  同伴们在岸边的小树林里玩。没人注意我。

  也许他们是故意的。

  没有比落水更让人心碎的事情了。最后,我是怎麽被人拖上岸的,有好几个版本。

  好在我知道了,救我的人是个男的。很丑。像个河马。

  听说我被他拖上岸的时候,我的上身是光的,裙子被水褪到了脖子处。那时我的胸部刚发育,有些微微的肿涨。

  真下流。

  竟被他看了全身。

  我闭上了眼睛,在想那个我曾经忘掉了的溺水事件又一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不知道在我如此年幼的时候,竟可以从那麽平静的地方摔落。

  我把这次落水看作是一种征兆,一个晦涩的征兆,一个不容忽视的告戒。

  在梦中,那个被淹的人到底是谁呢?他的没有五官的脸,头发漂浮在脸的四周,这是我出生前就留在我脑子里的形象。

  没有五官——想到这里,我吓了一跳:这只是一个幻象,不可能是他,艾布力没淹死,他正生活在另外一个地方。

  这是我自己创造出的一个预言:那个被淹死的人,那个没有五官的人,就是出生前的我。

  我想我早就被淹死了,我躺在河道的暗处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了。我以前年纪还轻,现在离死不远。只是作为一个孤单的游魂在人间来回走动。我对人世的情意一直停留在那个年龄。

  从那以后,我装疯卖傻,按时进食,从不被人怀疑,一直到现在。其意义我以后会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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