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寒持续了好几个星期,鸟儿很快地死去了。田间灌木篱下每一个地方,横陈着田凫、椋鸟、画眉、鸫,和数不清的腐鸟的血衣,鸟儿的肉已被隐秘的老饕吃净了。
尔后,突然间,一个清晨,变化出现了。风刮到了南方,海上飘来了温暖和慰藉。午后,太阳露出了几星光亮,鸽子开始不间断地缓慢而笨拙地咕咕叫。鸽子叫着,尽管带着劳作的声息,却仍像在受着冬天的日浴。不仅如此,整个的下午,它们都继续着这种声音,在平和的天空下,在冰霜从路面上完全融化之前。晚上,风柔顺地吹着,但仍有零落的霜聚集在坚硬的土地上。之后是黄昏的日暮,从河床的蔷薇棘丛中,开始传出野鸟微弱的啼鸣。
这在严寒的静穆之后,令人惊慌,甚至使人骇异了。当大地还散布着厚厚的一层支离的鸟尸之时,它们怎么会突然歌唱起来?从夜色中浮起的隐约而清越的声音,使人的灵魂骤变,几乎充满了恐惧。当大地仍在束缚中时,那小小的清越之声怎么能在这样柔弱的空气,这么流畅地呼吸复苏呢?但鸟儿却继续着它们的啼鸣,虽然含糊,若断若续,却把明快而萌发的声音之线抛人了苍空。
几乎是一种痛苦,这么快发现了新的世界。万物已死。让万物永生!但是鸟儿甚至略去了这宣言的第一句话,它们啼叫的只是微弱的、盲目的、丰美的生活!
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冬天离去了。一个新的春天的世界。田地间响起斑鸠的叫声。但它的肉体却在这突然的变幻中萎缩了。.诚然,这叫声还显得匆促,泥土仍冻着,地上仍零散着鸟翼的残骸L但我们无可选择。在不能进人的荆棘丛底,每一个夜晚以及每一个清晨,都会闪动出」声鸟儿的啼鸣。
它从哪儿来呀,那歌声?在这么长的严酷之后,它们怎么会这么快复生?但它活泼,像井源、像泉源,从那里,春天慢慢滴落又喷涌而出。新生活在它们喉中凝炼成悦耳的声音。它开辟了银色的通道,为着新鲜的夏日,一路潺潺而行。
所有的日子里,当大地受窒,受扼,冬天抑制一切时,深埋着的春天的微型机一片寂默。他们只等着旧秩序沉重的阻碍退去,在冰消雪化时降服,然后就是他们了,顷刻间现出银光闪烁的王国。在毁灭一切的冬天巨浪之下,伏着的是宝贵的百花吐艳的潜力。有一天,黑色的浪潮定会精力耗尽,缓缓后移。番红花就会突然间显现’在后方胜利地摇曳,于是我们知道,规律变了,这是一个新的朝代,喊出了一个崭新的生活!生活!
不必再注视那些暴露四野的破碎的鸟尸,也无需再回忆严寒中沉闷的响雷,以及重压在我们身上的酷冷。不管我们情愿与否,那一切是统统过去了,选择不由我们。如果情愿,寒冷和消极还要在心中再驻留一刻,但冬天走开了,不管怎样,日落时我们的心会放出歌声。
即使当我们凝注那些散落遍地、尸身不整的鸟儿腐烂而可怕的景象,屋外也会飘来一阵鸽子的咕咕声,灌木丛中出现了微弱的啼鸣,变幻成幽微的光。无论如何,我们站着、端详着那些破碎不堪的毁灭了的生命,我们是在注视着冬天疲倦而残缺不全的队伍从眼前撤退。我们耳中充塞的,是新生的造物清明而生动的号音,那造物从身后追赶上来,我们听到了鸽子发出的轻柔而欢快的隆隆鼓声。
或许我们不能选择世界。我们不能为自己作任何选择。我们用眼睛跟随极端的严冬那沾满血迹的骇人的行列,直到它走过去。我们不能抑制春天。我们不能使鸟儿悄然,不能阻止大野鹤的沸腾。我们不能滞留美好世界中丰饶的创造,不让它们聚集,不许它们取代我们自己。无论我们情愿与否,月桂树就要飘出花香,绵羊就要站立舞蹈,白屈菜就要遍地闪烁,那就是新的天堂和新的大地。
它就在我们中间,又不将我们包容。那些强者或许要跟随冬天的行列从大地上隐遁。但我们一些人,我们是毫无选择的,春天来到我们中间,银色的泉流在心底奔涌,那是喜悦,我们禁不住。在这一时刻,我们将这喜悦接受了!变化的初日,啼唱起一首不凡又暂短的颂歌,一个在不觉中与自己争论的片断。这是极度的苦难所禁不住的,是无数残损的死亡所禁不住的。
这样一个漫长、漫长的冬天,冰霜昨天才裂开。但看上去,p们已把它全然忘记了。它奇异地远离了,像远去的黑暗。不真实,像深夜的梦。新世界的光芒摇曳在心中,跃动在身边。我们知道过去的是冬天,漫长、可怖。我们知道大地被室息、被残害,我们知道生命的肉体被撕裂,又零落遍地。但这些追忆来的知识是什么?那是不关我们的,那是不关我们现在如何的。我们是什么,什么看上去是我们时常的样子,正是这纯粹的造物胎动时美好而透明的原形。所有的毁害和撕裂,啊,是的,过去曾降在我们身上,曾团团围住我们。它像高空中的一阵风暴,一阵浓雾,或一阵倾盆大雨。它缠在我们周身,像蝙蝠绕进我们的头发,逼得我们发疯。但它永远不是我们最深处真正的自我。内心中,我们是分裂的;我们是这样,就是这样银色晶莹的泉流,先前是安静的,此时却跌宕而起,注人盛开的花朵。
生命和死亡全不.相容,多奇怪。死时,生便不存在。皆是死亡,一场势不可挡的洪水。继而,一股新的浪头涌起,便全是生命,便是银色的极乐的源桌。非此即彼。我们是为着生的,或是为着死的,非此即彼。在本质上绝不可能兼得。
死亡攫住了我们一切残断,转人黑暗。生命复生,我们便变成水溪下微弱但美丽的喷泉,朝向鲜花奔去,一切和一切均不能两立。这周身银色斑点、炽烈而可爱的画眉,在荆棘丛中平静地发出它第一声啼鸣。怎能把它和那些在树丛外血肉模糊、羽毛纷乱的画眉残骸联系在一起呢?没有联系的`。说到此,便不能言及彼。当此是时,彼便不是,在死亡的王国里,不会有清越的歌声。但有生,便不会有死。除去银色的愉悦,没有任何死亡能美化另外的世界。
黑鸟不能停止它的歌唱,鸽子也一样。他全身心地投人下,尽管他的同类昨天才被全部毁灭。他不能哀伤,不能静默,不能追随死亡。死不是的,因为生要他留住。死去的,应该埋葬了他们的死。生命现在占据了他,摇荡他到新的天堂,新的昊天在那里,他要禁不住放声高唱,像是从来就这般炽烈。既然他此时是被完全抛人了新生活,那么那些没有越过生死界限的,它们的过去又有什么呢?'
从他的歌声,听得见这场变迁的第一阵爆发和变化无常。从死亡的控制下向新生命迁移,按它奇异的轮回,仍是死亡向死亡的迁移,令人惶惑的抗争。但只需一秒钟,画这样的弧线,从一种状态进入另一种,从死亡的钳制到新生的解放。在这一瞬间,他是疑惑的王国,在新创造之中唱歌。
鸟儿没有退缩。他不沉湎于他的死,和已死的同类。没有死亡,已死的早已埋葬了他们的死。他被抛入两个世界的隙罅中,虽然惊恐,却还是高举起翅膀,发现自己充满了生命的欲望。
我们被举起,被丢入崭新的开始。在心底,泉源在涌动,激励着我们前行。谁能阻挠到来的生命冲动呢?它从陌生地来,降临在我们身上,我们应该小心越过那从天堂吹来的恍惚的、清新的风,巡视,就像做着从死到生无理性迁徙的鸟儿一样。
(于晓丹译)
【鉴赏】这是一篇具有农郁象征意味的散文。对它的意义的理解,可以从两个层面来解读。
(一)单纯的文本表象解读。
从这个层次来看,我们可以单纯地把鸟的死亡,横陈的鸟尸、腐鸟的血衣等理解为对自然生命消亡的象征,而把鸟啼理解为新生命的象征。这里鸟的死亡,鸟的尸体、腐鸟的血衣无疑是一个恐怖的,令人不寒而栗的世界的象征——生命在这里消亡。作者把这样一个恐怖的世界与经历“严寒的静穆之后”的“鸟啼”相对比,构成了强烈的“生”与“死”的震撼,肯定了生命冲动力量的不可阻挡。由这一层面的对比及其构成的象征意义,可以让人领悟出生命的哲理:“生命和死亡全不相容”,“我们是为着生的;或者是为着死的,非此既彼。在本质上绝不可能兼得”。同时,他也肯定了生命的价值:春天必然来临,谁也无法阻挡我们对于新生命S新世界的渴求与造求。读者还可以解读出对生命的敬畏与尊重,为新的生命的诞生而欣喜,生命力的旺盛能冲破一切的腐朽,如黑鸟,如鸽子,“他的同类昨天才被全部毁灭。他不能哀伤,不能静默,不能追随死亡”,“生命观现在占据了他,摇荡他到新的天堂,新的昊天,在那里,他要禁不住放声高唱,像是从来就这般炽烈”。正如郁达夫曾指出的那样:劳伦斯是个积极的厌世主义者。所谓厌世,自然是对人世表现出的超然'与逃避;所谓积极,当然是在看破红尘的同时依然顽强地表现出对人类的信心^
(二)作品深层意义的解读。
作为一篇具有浓郁象征意义的作品,对其文本意.义的解读也可以是多方面、多层次的。某些意义的解读甚至可以超越作者自身的创作意愿。联系本文的创作时代,正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世纪之交。西方各国都正孕育或正在发生着一场豕刻的变革。生活在这一时代的作者应该不仅感受到了大自然新生命的冲动,同时还感受到了有着“世纪末的悲哀”的西方社会,正有一股新的力量在涌动。这场变革必然地带来旧秩序的打破和新秩序的建立,带来旧社会步态的消亡和新社会形态的新生。作者感受到了这新生命孕育和出生的苦痛,但更多的感受到了新生命诞生带来的欣喜。他为这新时代的到来而欢欣鼓舞。尽管那新的时代的足音还很细微,还很脆弱,一开始不过是如同鸽子“不间断地缓慢而笨拙地咕咕叫”,不过是“野鸟微弱的啼鸣”,“虽然含糊,若断若续,却把明快而萌发的声音之线抛入了苍空”,于是“一个新的春天的世界”来临了。这些“鸟啼”,“活泼,像井源,像泉源,从那里,春天慢慢滴落又喷涌而出。新生活在它们喉中凝练出悦耳的声音。它开辟了银色的通道,为着<鲜的夏日,一路潺潺而行”。旧时代貌似强大的外表,对新生命无情地摧残,都无法阻止新时代的来临。作者用充满激情的言语宣告了新时代到来的必然:“我们不能抑制春天。我们不能使鸟儿悄然,不能阻止大野鸽的沸腾”,“无论我们情愿与否,月桂树就要飘出花香,綿羊就要站立舞蹈,白屈菜就要遍地闪烁,那就是新的天堂和新的大地”。作者用这满怀热情的语言预言了新时代的来临是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止的,新生活的萌芽是任何东西都不可能扼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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