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青痕

2021-06-13 散文

  昨天你来到我家的时候,爸妈都感到很惊讶,我也感到很惊讶。你径直走到我房间里,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甚至没有跟我爸妈打招呼,也没跟我打招呼。看到你进来,我一阵错愕,好久才回过神来。我当时坐在房间靠窗的椅子上看书,阳光透过窗玻璃折射进来洒在我的身上,暖融融的,仿佛被幸福包裹着。我时常在这样的日子里坐在椅子上,一坐就是一下午。你走进来几乎没做任何停留,直接坐到我旁边的椅子上。我第一次这么仔细的近距离注视着你,白色的纱质短袖T恤上绣着古怪的图案,一条长长的白底碎花裙子差点拖到地面,脚下露出一双绿色高跟凉鞋。脸上跟上次见到你时一样的清秀,长长的睫毛,高高的鼻子,眼睛大而乌黑,透着聪颖女子的灵气。我记得你是从来不化妆的,洁净,淡雅。唯一不同的是发型,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剪的,齐齐短短的挂在双颊的两侧,看起来像个小女生。

  你低着头坐在我旁边一直不说话,偶尔抬起头来看看我,我像往常一样保持着微笑。其实我很想说些什么,但是因为你的突然出现,惊喜的同时也让我感到一阵茫然。我放下手中的书,将双臂撑在膝盖上,双手交叉着,俯身盯着地面,看了很长时间。空气变得无比的寂静。我听到桌子上的闹钟随着时间走动时的滴答声,还有你那可能因为过度紧张或激动时发出的时粗时细而无规律的喘息声。地面上自己的影子随着太阳的移动变换着不同的角度,一点一点的拉长,时而跟你的重叠。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我们就这样一直僵持着,好像谁也不愿打破这阵静默。

  我知道你还在生气。生我的气。

  那天,你转身的那一刻,我的心剧烈的阵痛了一下,差点掉下泪来。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事实就是事实,虽然不是你想象中的事实,我也知道我伤了你的心,伤了你弟弟的心。男人跟男人之间永远都有那么一点小误会。那天,你弟弟走过来突然问我,你把我姐姐怎么了?我知道你回去跟他说了什么,我也知道你肯定在他面前流泪了,为了我们的事流泪。你弟弟一直都在讨厌我,我或许是他最不想见到的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他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看他面目狰狞的样子,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对话。我还来不及开口,拳头已经砸在我的脸上了。那是我第一次这么生气。所有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但事情发生了谁也改变不了,哪怕是一场巧合下促成的误会。你走过来拉开我们,什么话也不说就掉头走掉了。我在路边站了很长时间,看着你渐行渐远,看着你消失在路的尽头。风吹起了你那带着薰衣草香味的长发,在夕阳的照射下,熠熠生辉,裙角也跟着舞成萧索的样子。慢慢的,空气中的尘埃让我的双眼变得朦胧。我处在一片模糊的世界里,孤立无援,仿佛身在一个禁止的空间里,等待着脑海里出现的一万种可能,或是千钧一发时的转机。

  其实我很想追上去,但突然想起你转身之前带着无比憎恨厌恶的眼神的时候,我畏惧了,那么的狠绝,像把利剑一样直刺我的心脏。我想,你应该永远不会回来了吧。我想,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吧。

  我见过这样的眼神。那个遥远的白茫茫的下午,太阳在我的头顶发着暴君一般的威力,空气湿答答的压迫着我的胸腔,让我喘不过气来。我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小巷里,像往常一样,我穿过胡杨家的低矮的屋檐,旁边猪圈里发出一阵吭哧不齐的哼哼声,一股异味冲进我的鼻子里,让我的胃翻滚起来;张友家的窗户仍然紧闭,里面没有一丝气息;街角的小卖部,常年看守在那里的老太太已不见踪迹。我靠着墙走着,迅速的走着。经过几十户人家的屋檐,拐过五六个街角,从西边到东边的最角落,那是我的目的地,我家的位置。我的周围一片死寂。当我拐进自家的屋檐墙角的时候,一个女人出现在我的面前,那么的突兀,一个陌生的女人,我从未见过她。她的五官仿佛全部挤到了一起,抽搐着,痛苦的样子。汗顺着我的额头滚到眼睛里,有点火辣辣的刺痛,我微微的低下头,没过多久,视线便逐渐清晰起来。

  那是一条河,一条红色的河。

  顺着女人的腰部淌下来。

  一抹亮光刺进我的双眼,在阳光下闪烁着……

  女人很快与我插肩而过,向我相反的方向奔去,我试图叫住她,你怎么了?她回过头狠狠的瞪了我一眼,带着拼死的倔强。几秒钟之后,我杵在那里,看着她消失在白日之下。

  有些记忆是永远抹不掉的,你一辈子都要带着它生活在苦难里。就像一个眼神,一个拼死愤怒的眼神。

  在很多时候,生活中出现的一些被认为是细小的颗粒,哪怕是可以马上将其忽略的,你总觉得它与以往的经历类似,那些已经被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幽暗的记忆,它就像从一个无底的黑洞里慢慢的浮现出来,呈现在你的面前,让你想起曾经经历过的恐惧,让你想起自己在恐惧下的手足无措。

  你走了。这么长的路,连头也不回一下,那么的决绝。

  光线逐渐暗下来,视线也跟着变得暗淡。天边的云朵被晚霞烧灼,像是着了火的草垛。空气中有野草,忽上忽下,有的被风卷起,有的像雪一样没有重量的飘落,滑行。还有数不清的细小昆虫。远处的村落点点炊烟缓缓升起,不一会儿,被风抖落吹散,像是一种离落。

  已是晚饭时分。

  窗外墙角的栀子花,昨天还是灯笼似的花苞,不知道哪里来的愤怒之气,早晨的时候已开成荼蘼。透过窗户的缝隙里钻进来,清新,浓烈。喜欢白色的带着香味的花,想象着此时的阳光播撒在上面时反射出洁白的光泽。我坐在椅子上不自觉的笑起来,发出轻微的响声。是花香催生出内心的喜悦。

  起身伫立窗前。

  外婆家院落里有棵高大的梨树,靠着墙生长着,浓荫早已覆盖屋顶。据说是外公小时候种下的,已有几十年的时间,如今外公已经不在了。我的童年基本上是在外婆家度过的。每到夏末初秋的时候,梨树便成了我小小的期待。那时候父母都很忙,常常将我寄居在外婆家,一住就是几个月。外婆过来接我的时候,我经常不愿去,这个时候外婆就假装意味深长的说,我家的梨已经熟了,你不去看看吗?我总是经不住诱惑,也就顺从了。

  外婆慈祥的笑脸经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站在梨树下,外婆站在我旁边,手里拿着长长的竹竿,问我,你要哪个?你要哪个?我用手指着说,要这个,不对,我要那个。外婆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稍一用力,大大的饱满的梨便落了下来。我迫不及待的赶过去,

  捡起来就往嘴里塞,外婆看到我猴急的样子,便又开心的大笑起来。

  梨树的底下有棵栀子花。也是早年种下的`。和梨树并排着,一高一矮的矗立在门的两侧,相映成趣。记忆中外婆家的屋子总是被栀子花的馨香围绕着,充满每个角落。我就在这种带着香味的环境中慢慢的长大。每到花开的时候,看到满树的花白,会莫名其妙的兴奋起来,也不忍去摘下一朵,它们对于我来说仿佛是一个整体,少了一朵都是致命的缺陷。

  有几年我没在外婆家,那时候外婆身体还健康,每次都摘下一布袋的花送来我家,她知道我是喜欢的。我常常去厨房拿来一个大大的瓷碗,装上半碗清水,挑一些没有破损的,让它们挤在一起,好像花盆。我将它放在床头柜上,那几天整个房间都是香的,像小姐的闺房。晚上睡觉的时候,我经常梦到自己在一个大大的花园里,里面有各种各样的花,各种各样的颜色,各种各样的香味,开成我从未见过的旺盛。我在葳蕤的花丛间,奔跑着,躲藏着。有蝴蝶飞过,它们时而停在花的枝头上,或落在花蕊里,吮吸着从花粉里散发出来的香味;时而飞到我身边,将我围起来,旋转在我的周围。有时候我会生出一对蝴蝶的翅膀,五彩斑斓的翅膀,像它们一样,跟它们一起飞翔。在那些懵懂的日子里,我做着类似的梦,醒来时,脸上都带着甜蜜的笑。

  后来因为上学的缘故,有很长时间没怎么去,一年也就去个两次,平时去一次,过年再去一次。那时候的我都有点大了,梨对我来说已经产生不了任何诱惑,但院子里的栀子花我却从未忘记。我总会选择在它盛开的时候去看看,看它开成旺盛的样子,一朵一朵的挂满枝头,低垂着。仍然不忍去摘下一朵。在它们的身上仿佛看到自己的影子,自己童年时候的影子。

  记得有一年,听说舅舅家在建房子,把原来的老屋拆掉,在原地重建新房。等到过年再去看的时候,房子已经建好了,但院子已不再是原来的院子,满院的狼藉。水泥,沙土,生锈了的钢筋,拆老房子时遗留下来还未清理的垃圾,堆在院子的角落。原来的梨树已不见了,据说它长得实在太高,占据了新房不少空间,在商量一番之后最终还是决定处理掉。旁边的栀子花也不见了,它随着梨树一起消失在我们曾经的视野里,消失在略微泛黄的记忆里。或许,它们从未消失过,仍然一高一矮的矗立在那里,在门的两侧,只是我们从未留意。

  我对母亲说,我想在院子里种一棵栀子花,母亲仿佛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便爽快的答应下来。过了几天,母亲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棵小小的花苗,问我种在哪,我说就种在窗前吧。

  那年,我看着一棵瘦弱的可怜的栀子花孤独的挺立在院子里,它是那么的矮小,就像心中带着期盼的火苗,微弱的燃烧着,时隐时现……

  你走过来站到我身边,我们并排站着。

  我说,把不开心的事情都忘了吧,人有时候就喜欢自寻烦恼,你看,我们不就是这样吗?外面的栀子花真香。

  你微笑着,默许似的点点头。

  我说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长长的故事,一个关于我的故事。

  你说你不想听我的那些曾经。

  每个人都有一段不值得回忆的过去,一段不愿提起的过往。不愿对任何人提起,将它们埋藏在心底的深处,直到被抛弃在时间之后,直到身边的人都不在了,直到自己也不在了。

  或许,有时候在不经意间,在一个幽暗深邃的梦里,当你找不到出口的时候,才会真正的打起精神去面对它,才发觉一直以来我们都不曾忘记,一直以来我们都在麻木的没有消失的生活。工作、吃饭、睡觉、琐碎、迷茫。我们一直都在忍耐,忍耐着缺乏某种元素的流年。

  或许,我们至今仍身在其中而不自知,活在回忆的影子里,等待黑暗布幕上出现的光点,等待路人的无理揭穿,等待岁月在眼角刻上年轮,在疲惫中一点点老去。遥远而漫长。

  我说我一直在寻找,寻找一个人,能够安静的听我絮絮叨叨的讲自己的秘密,然后你就出现了。多年之后,你或许会忘记,忘记曾经有那么一个人,在一个充满阳光的静谧的下午,对你讲了一个无聊透顶的故事,故事里既没有自己,也没有有趣搞笑的情节,只有,残酷的,深刻的,分裂的,沉重的,凝滞的,属于我的——也只能属于我的。

  你说,我想把它丢弃,像丢弃一个沉重的包袱一样丢弃于你;你说,你想跟我一起分享,分享属于我的秘密,也会即将属于你的;你说,我是多么的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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