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是杜鹃花盛开的时节,每当此时,总不免令人想起那黔东山区簇簇烂漫的野杜鹃来。那里,留下了我二十多个“春秋”,却带给我几万幅时而闪映在眼前的虚无的画面……自然,这其中有一幅是灿烂霞蔚的红杜鹃花。
也许,是物以稀为贵的缘故,城市里的杜鹃都用考究的紫砂花盆栽着、供着。然而在黔东,它却犹同路边一株普通的小草,憨朴的农民谁也没有去欣赏它,任它缀满山坡,枯了再荣,长了再谢。
1975年,我到黔东万山铺前下乡当知青时,觉得很新鲜,为什么不把它移到盆里挑进城去卖,可是后来自己每天得起早摸黑干农活,还得抽时间复习文化知识准备参加全国高考,也就觉得这红彤彤的杜鹃和小草一般无异,全然失去了姿色。可是偏偏农场的一位女知青颇具雅兴,每天总不忘从山坡里采撷一束红杜鹃,清供在一只掉了柄的咖啡壶里,搁在她那只从贵阳带来的旧皮箱上。
记得初下乡时,她曾经自我介绍:“我姓蔡,蔡文姬的蔡……”她生活得比任何一个知青俭朴。几乎是一年四季,总是看见她穿着一件蓝布学生装,一条黑色的长裤。以后,大家才知道她家里兄弟姐妹好几个都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了,没有一个留城的,原因是她父亲是“右派”。这不禁引起人们对她三分人性的同情和七分时代的鄙夷。可是,她始终保持着一种矜持且又清高的大家风范。然而,有一天她竟然失态了!她捧着一封刚收到的家信,竟然在地垄上就哭出声来。她抽泣着告诉大家:“我父亲……弟弟都病倒了……”她那晶莹的泪珠,从捂住的指缝中溢了出来,湿透了信纸,也深深打动了我的心。当我倾囊掏出仅有的几元钱交给她时,她双颊涌起红晕,愣愣地看着我许久许久,然后猛掉转身冲出干涸的黄土地,朝着十里路外的高楼坪邮电所奔去……
就在第二天的早上,在我居住的土石墙门头上,出现了一束淡红的杜鹃花,上面还沾着清凉的露珠……也许,这是她对我给予她一丝怜悯的报答?
记得有一天傍晚,我坐在她那张摇晃晃的小桌前补习高中语文,她端来了一盏煤油灯和一束散发着幽幽清香的粉红杜鹃,坐在一边缝补着她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学生装。窗外,时而传来几声稀疏的蛙鸣和虫叫声;室内,偶尔发现极其轻微的翻书声。静谧,笼罩着这间小屋,也笼罩着一座座黛色的丘岭---猛然,她惊恐万状地朝我背后的门外看了一眼,发出一声撕裂心肺的惨叫,拼命揪紧了我的双肩“你看,你快看呀!”我浑身的血顿时被这突然的奇变所凝固了,用力扶住她瘫软的身体,良久,良久,也不敢回头……
我扶她上了床,可是她始终紧闭着一双美丽的大眼,喃喃地发出游丝般的哀状:“你别离开我,一分钟也别离开我……”这一夜,我蜷缩在床头,惭惭地看护着她。直到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第二天清早我醒来时,她已经上早工回来了。当我问起她昨晚惊吓的原因时,她却淡淡一笑。这天,她又采撷了一束含着露珠的紫红杜鹃送给了我,并且莞尔一笑道:“你啊,骨子里太老实,脑袋瓜不开窍!”
我也笑了。一种傻傻的笑。
事隔两年,我们相继返城了。但我们之间仍然有些互相感怀的同志式的来往……也记不清这是哪一年的事了。我在一次会议上说:“老干部不一定都是走资派”,因而横遭打击。那时的她,却再也不来找我了。
起初,我以为她很忙,后来,我终于忍不住去看她。她的房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竟是一束红得耀眼的杜鹃花,我的心瞬间为之怦然而动,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去捧它……就在这时,背后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放下!”我蓦然回头,她从我手上夺过那束红杜鹃,从窗台口抛了出去。我惊鄂了!她那张冷漠的脸上再也找不出当年恸哭的痕迹和温柔的笑容。我呆立在那儿许久许久……
几年后,当我从基层调到总队机关宣传科工作的时候,意外地收到了一封来信。两张纸中一字未书,却夹着一朵窨干的红杜鹃花。
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我不需要别人任何形式的忏悔,当然,我也一辈子忘不了那一束束涵义各别的杜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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