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我亲亲的父亲
半年来,总和父亲相遇,在梦里,那份真实,让人分不清到底是梦还是现实,醒来,每每会陷入沉思。而这,又恰恰是在深夜,失眠,将又一次袭击我,真想一梦不起。梦里的父亲,一直是那套蓝色的旧衣裤,雪白的胡须,和在世时一样地寡言,一样地严肃,一样地亲切。
真是恍若一梦,父亲去世已经六年了,父亲在世时,总觉得自己一直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总觉得我的头顶有片天罩着,不怕风,也不怕雨,而父亲的离去,就像一场暴风雨,突然间,将我头顶的一把大伞连杆拔起,让我直面风霜雪雨,短短的六年,我的黑发,被岁月的霜花,换了颜色,生活的磨砺,让我独自站在风口浪尖,我的前面,再也没有了岸的依托,我从一个老男孩,一夜之间变身为一个真正的汉子。这时候,我才真正地读出了父亲的艰辛和伟岸。
父亲一生不善言谈。好长的印象中,母亲一直是家庭的主角,好像里出外进的事情都得母亲说了算,竟至于让我把父亲有些许的小看。直到后来娶妻生子,才渐渐对父亲的看法有了一定的改变,以为那是父亲很爱母亲,所以才一直宠着,让着,也心甘情愿地忍着母亲的无理,由着母亲的性子。而彻底对父亲的看法发生改变的则源于一次偶然,那次,父亲和母亲因为一件小事而伤了和气,我不敢得罪火爆脾气的母亲,却又同情无辜的父亲,便背着母亲去安慰父亲,父亲的几句话,刻骨铭心,也让我真正理解了父亲。“你奶奶去世时我才十五岁,你三个爸爸一个姑姑,最小的才五岁,你妈妈是童养媳,她十三岁进咱家门,缝衣做饭,嫂娘一样拉扯咱一家老小,让她行行横,应该的……”父亲的话很慢,时断时续,像给一件粗布汗衫,缝上更粗的碎布,朴素却很结实。让二十多年来,为人师表的我,哑口无言,也痛哭流涕。也就是打那时起,我才算真正的理解了一个父亲,一个丈夫,一个男人的担当,也更不敢对我的母亲有丝毫的抱怨,哪怕一丁点的不满,我理解父亲是不愿意谁对母亲有任何意见和看法的。他不会有,而我,头前的想法,更是绝对不可恕的。
父亲频来入梦,却屡屡在我想和他说话的时候,都又不言不语,这让我多少有些疑惑,有些伤感。有时候甚至感觉,父亲一定是有什么想安顿的事,或者是还不放心什么,闲下来,我常常会在父亲的遗像前,点一炷香,在香烟袅袅中,看父亲,想父亲,也希望能从那儿,读到父亲的心事,看出父亲的暗示。可惜,除了照片上,父亲那慈祥的面容,我没有得到任何信息。也许,父亲放心不下的还是我的母亲!至今仍清楚地记得,父亲临去世前的两个晚上,父亲把我和大哥(我三爸的大儿子,我父亲的亲侄子)叫到炕边,父亲躺着,他已没有力气睁眼看我们,可声音非常响亮,他告诉我大哥:“要是你大妈不想跟旺旺去城里住,你就给照看着,你大妈脾气大,你们就给让着,平时吃不到一块不要紧,有个病儿灾儿的,你就给端上一碗,旺旺心好,不会亏你的……”我读懂了父亲的苦心,父亲的牵挂,尤其后面这半句,既是给大哥的,也是给我的,意思只有我最清楚……我当时真的想说,我一定会接走我的母亲,会孝敬我的母亲,让爸爸放心,可我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哪怕是一个字,知子莫若父,其实说什么都是多余的,父亲一定是知道我的。
后来,在我的软磨硬泡下,母亲终于答应跟我去了城里,不过,每年的暑假,母亲总要到老家小住一阵,和父亲一样,感觉母亲同样放心不下父亲,怕他在那边孤独,住在乡下,或许只是想和父亲生活得近一些。
香烟袅袅,丝丝缕缕,蒙眬的眼前始终没有出现父亲的幻影,也没有丝毫的暗示,母亲在我这儿住着,除了老年孤独,再也看不出有多少的委屈,或许,对于“幸福”一词,从母亲那儿,已经找不到更多的诠释,至于感同身受,于正在忙碌中的我,肯定还缺少更多的理解,但这些,除了母亲,或许还就只有冥冥之中关注着母亲的父亲,
父亲是心细的,虽嘴上不说,可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他都会牢牢地记在心里。我们村是一个八十来户,三百多号人的村子,算不上大,可要记住全村人的生辰八字,大凡小事,估计也是个考验人的事,可父亲,就是村里唯一的一个。父亲读过一年的私塾,识得几个“马鹿刺”(父亲常这样说他识的字),后来凭着对文字的挚着,能叫上好多字的名字,村里谁家的孩子生日,哪位老人几时过寿,竟至前后几辈人的生辰八字,父亲都一清二楚。父亲年轻时当过挑夫,往西吉挑过油,往通渭担过布,会打算盘,懂斤秤歌,能口算出四位数乘法,这对于一个只进过一年校门的人来说,绝对是一个奇迹。父亲是聪明的,可聪明的父亲又能怎么呢?还不是辛辛苦苦地一辈子,再会算账,还不是一辈子的脚夫。对于生活,除了隐忍,更多的是适应,打能记事时起,就从来没有听父亲喊过一声苦,倒是慈祥的脸上,常挂着宽厚的笑。
一炷香已经过半,遗像上的父亲,仍是那张慈祥的笑脸,看不出对我有半点的'抱怨。透过缕缕升腾的香烟,记忆的碎片,又一次划破了我结痂的疤,止不住地血流如注,父亲是在农历七月七日去世的,也是立秋的第二天,我们最怕的“伏”终于熬过去了,天气也突然凉了许多。当晚,有几位亲房都来看父亲,父亲已三天不能起床,更不能吃东西了,父亲静静地睡着,我们都在地下,凳子上,炕沿上坐着,不知道应该叫陪着,还是等着,谁都不肯说句话,有几个亲房家的哥,吸着烟,沉默着。父亲突然发话了,好像攒足了力气,让我给阴阳先生打电话,问他要去的那片坟地今年是不是大利,我不敢怠慢,阴阳先生的回话和父亲想的一样,父亲这才舒了一口长气,接着说他算了一下,前半夜他不会走,叫我们去安心睡觉,要走也得后半夜。后又叮嘱我,让我准备一些麻绳,不要太多,弄成一尺来长的小段,说他去世了绑脚和手用,临了,又留下一句让我一辈子都记住了的朴素真理——“忙人无计”。这时的我,已经是涕泪滂沱,而父亲,却没有丝毫的畏惧,就好像说的不是自己,而是在向我安顿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平常事,一个曾经因为扎了一个刺而喊过疼的父亲,一个连一只鸡都不敢杀的父亲,一个那么怕老婆的父亲,在面对死亡时表现出来的勇气,让一向自以为是的我彻底崩溃,让我在伤心中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就是一位伟大的父亲,一个真正的男子。就是躺着,也依然能顶天立地。或许,是因为父亲担心我一急就乱了方寸,或许,是因为父亲过于爱我,怕把我吓着,在临走的时候,还在安慰我这个长不大的儿子,然而不管怎么,这一次的叮嘱,像一枚长长的钉子,深深地钉在了我的心里,成了我永远的痛,一辈子的记忆。
真如父亲所说,父亲的去是第二天中午,这时的父亲已不能说话,只用眼睛静静地看着我,父亲的气息十分微弱,口里,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我紧紧地拉着父亲的手,生怕这一松手就是永别,父亲的嘴角动了一下,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可终究不能说出,从父亲的眼神里,我看到了父亲是多么的不舍,父亲呵护我四十多年,一直是我的支柱。而今天,父亲就像一个灯盏,面临油尽灯枯,作为儿子,这样眼睁睁地盯着灯盏,从自己的眼里熄灭,这是一种怎样的痛啊!
无能为力啊!
父亲拉着我的手走过了大半辈子,而我,则在父亲人生的最后时刻,轻轻地放开了父亲的手,没能将父亲留住……
一炷香,在抽出最后一缕烟后,熄灭了,无声,无息。也许,父亲频来入梦,是在挂念着我的老母亲,也许,是在惦记着他的没有长大的孙子,也许,只是想和他的儿子单独呆一会儿,静静地,看一看已经苍老了许多的儿子,我一面看着父亲的遗像,一面默默地说:“还有二十天,是您的忌日。”
也不知何时,泪水已湿透了我胸前的衬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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