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春末夏初轮回前的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一阵急促的电话声顿时打断了我一如既往的平静,电话的那头,父亲颤抖着声音断断续续的告诉我说,我那善良而慈祥的祖母几分钟前永远的离开了我们。这个晴天霹雳的噩耗居然就发生在这样温暖祥和的日子里!虽然仅只一刹工夫,我却恍如隔世,生死两茫之间竟是如此判若霄壤。我随即收拾了几件衣服,匆忙的赶上了返家的列车,然而,当真正见到祖母安静如睡着了似的躺在那儿的时候,我却异常的并未痛哭失声,为此,直到现在,每次无意中记起,一种莫名的内疚感便会顷刻间吞噬了我的良心。
祖母的遗体是在我到家第二天那个夕阳如血的黄昏下葬的,全家人遵循她生前遗嘱,把她与祖父相邻而埋,这天,除全家人和亲戚朋友外,几里外的乡亲都前来吊唁,还有几个我到如今都不知道姓名的神情漠漠的陌生人必恭必敬的站在那里,悲痛如烈焰般摧残着在场的每个人,它燃烧的欲望像山洪爆发一样充斥在整个山头。祖母走了,她真的走了,她是带着她平素关心和爱护的人的悲伤悄悄的走的,她生前始终努力维系着虔诚和善良,等她真的离开时,又岂能保持住她爱的人控制眼泪的坚强?
实话说,祖母的青春时代是在欢乐和愉悦中度过的,她生长在一个其实算不上十分富裕的地主家庭,但总的说来,衣食还是无忧的,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当时对未来有多么美好的憧憬啊!然而,当她不顾父母反对与祖父两情相悦走到一起组成家庭以后,一个少女的美梦就被残忍的扼杀在以后若干年痛苦的日子里。
那是一个灰色的年代,那是一个常冠以“地主”头衔的特殊年代,也就是每每听祖母讲起时湿润她双眼的年代。
幼稚时的我常常在祖母身旁绕膝,听她讲那些似懂非懂的古老故事,有时候,她自然的讲到她自己,她饱含深情的给我讲起她是如何见证上世纪三十年代那个饥荒肆虐的年岁的,很幸运的是,当时她们家还可以勉强糊口,正是如此,她家也常常施舍一些当时视作佳肴的麦麸粥给在路边奄奄一息的人们,但尽管如此,他们却常常因眼铮铮看着快病死或饿死的人们而无能为力时痛苦不已。唯一支持他们继续这善举的是他们心里永恒的信念:灾难的黑夜终将过去,幸福的黎明就会到来。
然而,这可怕的黑夜,一直持续到解放以后,直到祖母去世的时候都没明白为什么那个深恶痛绝的“地主”头衔生硬的加在了他们头上。这个可笑的名义,是来自地狱的魔鬼,它无情的摧残了一个从来以善良和虔诚闻名的人的身体和灵魂,甚至连她的家人都没有幸免于难。那时听祖母讲起,就在他们在田里卖力干活的时候,一群被称作“红卫兵”的年轻人疯狂的跑来,然后不由分说的被抓到当时专门用于“批斗”的石台上去,他们被恶狠狠的按跪在地上,一顶早已准备好的高高的`帽子莫名其妙的就戴在了头上,那帽子上赫然写着“打倒地主土豪劣绅”的几个大字。接着,就该是他们老实交代曾经欺田罢市、迫害乡民以及那些早在他本子上罗列好的罪不可赎的勾当了。那时侯,你决然是没申辩的机会的,只有承认和服从才是免于责罪的唯一方式,可是,我是知道的,因为周围年迈的老人告诉了我,到后来,结局都是祖父常常被拔一摞胡子然后再一顿毒打后草草收场。我可怜的善良的祖母哦,她是知道的,那些“红为兵”小时候曾是她多么疼爱的孩子啊。
祖母有三个孩子,实际上是四个,有一个在他七岁时就夭亡了,至于原因,我也曾多次询问过她,可她经常避而不谈。当时他们一家人仍然过着艰辛的生活直到我出生以后才渐为乐观。虽然如此,一家人却生活的其乐融融,我记得祖母那时候经常跟我们说的一句就是,“只要有决心,肯吃苦,日子会好的,会好的”,那时候于我,却异常盼望着春节,原因就是,祖母又可以给我擀一碗一年才能吃一顿的香喷喷的饺子。而大姑,父亲,二伯他们就不这样想,他们却是乐于年夜饭上祖母年年唠叨的姐弟之间要如何如何相亲相爱、如何如何互励互勉,并且,我发现,他们还喜好于此。这在我当时,的确是个大大的疑问。
是正气抑或是命运的春风终于驱散了笼罩在大地上的黑暗,唤醒了一个正义的真实的崭新的黎明。
可是,正当摆脱了不问青红皂白便将善良的人无辜迫害的那个飘摇可怕的年代,迎来阳光明媚的春天之时;正当那些打着维护国家正义而实际上假公济私贪财忘义的人绳之依法,善良无辜的人还之清白之身之时,我的祖母,我亲爱的祖母,她却永远离开了她爱着的同时也爱着她的人。
我诅咒,我诅咒这个瞎了眼的老天;
我诅咒,我诅咒那无情的不肯停留的时间;
我诅咒,我诅咒那个魔鬼似的年代;
我更诅咒,我诅咒那是非不分,颠倒黑白的卑鄙小人!
窗外隐约传来了多么欢快的歌声和多么甜美的笑声啊!
然而,一种莫名的悲怆忽然从某个阴暗的角落悄悄的爬上了我的心头,它来的那么随便而意外!恍惚中,它又倏地势如破竹的穿行到千里之外,停留在了故土那片熟悉的小山冈上了。。。
宇宙巧妙的导演了一场永不落幕的戏剧,时间却蜕变成了取缔角色的罪魁祸首。我们极度悲痛于一个角色的光耀下台,我们更该感恩于它对另一个角色予以的馈赠!这馈赠,也许正是活着的人能够演下去的生命源泉。
[后记:祖母是在盆骨骨折六个月后去世的,遗憾的是,当全家人将她送到医院,医生却因祖母88岁高龄而拒绝手术,之后,祖母一直靠那根本缓解不了多少疼痛的药物维持生命,在我陪伴她的2个月里,她从未说过自己疼痛,甚至连痛苦的表情都没让我看见,我知道,她是怕我们家人看到伤心,可我们揪心的痛苦就是在不表现痛苦的本身。有时候,我常想,祖母的离开于某种意义是解脱吧,对她,也是对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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