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没见面的几个师范时的同学从各个地方，跨越千山万水，迎来了暑期里一次难得的相聚。久别重逢的喜悦溢于言表，平日里同事交往中所缺少的那份真诚和友情，从同学身上自然喷发，似暑热天突降的甘霖，滋润着我们，激荡着我们。然而，寒暄之后，彼此之间眼中的快乐和开心迅速逝去，取而代之的是大家共有的一缕忧伤:20年，时光让我们一个一个都变老了。头发稀疏的头顶，笑起来眼角边冒出的密密的皱纹，“中部凸起”的腹部，两鬓上清晰可见的白发，生活和工作压力带来的憔悴。一个女同学情不自禁地嘟囔起来:“老了老了，我们都老了。”于是，引起一阵唏嘘，一阵感叹。那一瞬间，我这个一贯心态好、自认还没有老的人，突然间看见了自己:我，和他，和她，和我们的那些朋友一样，正在岁月无声的浸润中悄悄地变老了，只是天天和自己照面，对自己的变化熟视无睹罢了。
年轻的时候，总对年老心怀恐惧。每年的重阳节前后，学校都要把退休的教师接回来，为他们过老人节。这些老人，都很乐意，除了那些家庭有特殊原因或是身体实在禁不起公交车颠簸的，他们一般都能来到学校，而且都来得很早。退休的，在职的，见了面都很高兴，声音很大、动作很猛地打着招呼拍肩膀，有性格开朗的，还要拥抱一下。这些老教师，穿着都很时髦，比在职时更讲究，更大方，更美丽，常常引得那些忙于作业批改和备课的在职老师们的艳羡和嫉妒，甚至会在那一刻升腾起早一点退休的念想。可是到了中午聚餐的时候，在职教师们的艳羡很快就变成了害怕，退休教师的苦楚一个一个接踵而来了:不能吃荤菜了，一些食物咬不动了，甜食不敢吃了，酒不敢喝了，吃好饭之后出门时脚步蹒跚了，沉重了。其实，作为学校老人节的主持者，我不仅看到了老教师们表面上的老态，我还看到了他们精神上的迟暮，在上午的聚会上，当几个朝气蓬勃的少年给老教师们致辞，赞美他们把青春献给了人民教育事业时，我看见，有好几个老教师低下头在悄悄落泪。那一刻，我也心情沉重，很恐惧，那个满头花白头发背部微驼的背影，那个把一级阶梯分两次走上去的身躯，也许就是我的明天、后天吧?是的，如果老天怜惜眷顾我，不让我早逝的话，那就一定是我的明天、后天。
我的母亲80多岁了，凡到过我家见过我母亲的朋友都说我母亲有气质，一点都不像80多岁的样子。这里面虽然有溢美之词，但是我的母亲也确实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母亲到我姐家住了一阵子，回来时我去车站接老人家，车站里人比较多，我一下子就看到了母亲，她白发白上衣银灰色裤子一双洁净无痕的黑布鞋，在人群中特别抢眼。当时我就想，我自己已经到了不惑之年，我80多岁的母亲看上去还这么健朗，这是我的另一种幸福啊。
母亲年轻时很少照相，现在惟一保存着的一张相片挂在二姐家的相框里，那是母亲40多岁时和父亲的一张合影。母亲说，这张相片是一个过路的照相师傅在社员们干活休息时就在田埂边上照的，母亲说，那年我刚满一周岁。照片上的母亲当时已经40多岁了，可看上去还不到30岁，很年轻，很有风度，我的父亲，一个普通的年近50的农民在母亲的映衬下，也显得很有点帅气，谁能想到，那时候他们已是有了6个孩子的父亲和母亲。后来，我交女朋友时，有几个女孩子看了我父母的合影，都说我没有我父母英俊。我听了，非但一点不懊恼，心里反而美滋滋的，我说，儿子是父母的缩影，虽然我现在不英俊，可是男老十八变，等我年纪到了四五十岁，说不定就英俊了。
心情特别好的时候，我也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过母亲，你年轻时是不是特别好看，我爸年轻时是不是特别英俊?母亲说，年轻的时候，一天到晚有做不完的'劳动，谁还顾得上好看不好看英俊不英俊，倒是后来儿女都长大了，没什么心事了，老得就慢一点了。听母亲这样说时，我默默给自己祈祷，祈祷自己能够像母亲那样，是那种年纪越大越好看的人。
有一次看电视，朱军在“艺术人生”栏目里把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电影《冰山上的来客》剧组的主要演职人员都招呼到了。那是一部对我青少年时期的理想、情感、人生观方面影响很大的电影，影片中的杨排长、阿米尔、古兰丹姆，是我青春期的偶像啊。可是时过境迁，匆匆40年，导演赵心水老了，饰演杨排长的梁音老了，饰演阿米尔的阿姆都力力提老了，饰演古兰丹姆的阿依夏木老了。他们在重温那句经典台词“阿米尔，冲!”在重唱那首《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时，都已经没有了当年的气势。其中有一个老人，他的整个脸完全就是大大小小千千万万的皱纹堆砌起来的一样。我一下子吓出了一身冷汗:如果有一天，我老成这个样子，我还活不活下去?我的自言自语恰好被母亲听到了，母亲慈祥地对我说，傻孩子，人是慢慢地变老的，哪有一下子老成这个模样的?老就老了，随它去，没什么好怕的。母亲这么一说，我惊恐的心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是啊，老就老吧，有什么可怕的。有比我年纪大许多的母亲护着，有许多亲人爱着，有许多朋友惦记着，有什么可害怕的?
再过两天，就是农历二十四节气中的秋分了。季节总是如此准时，与季节一起来的事物也是如此准时，许多应该是秋季开花的植物都酝酿着要赶花期了。紫薇，一团团粉嘟嘟红艳艳地开着;夹竹桃，不失时机地向过往的行人和车辆展示着自己的美;芙蓉花，静悄悄地打起了花骨朵儿。这些花儿，春天是它们浪漫的少年期，夏天是它们蓬勃的青春期，现在是秋天，它们居然在这个中年期开放或者准备着开放。它们年少和年轻时并不一定漂亮，到了秋天却是如此的风姿绰约芬芳迷人，它们在秋天里盛开，那么顽强，那么忘我，那么从容，让人另眼相看。它们是不是像我母亲说的那样:老就老吧，随它去，有什么可害怕?
“叮咚”，朋友发来短信:嗨，一叶知秋，我觉得自己又老了一些。我淡淡一笑，“叮咚”，我回他一句:老就老吧，随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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