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孟 邻
说来惭愧,我认识苏轼,既非从“淡妆浓抹总相宜”,也非从“大江东去浪淘尽”获悉,而是从儿时的年夜饭上父亲的拿手好菜“东坡肘子”开始。我出生于1967年,在那个只有过年才能吃上肉的物资匮乏的年代,肥美可口的“东坡肘子”无疑是我一年的希望,压岁钱和花衣服在它面前都黯然失色。当那油亮红腻、香气扑鼻的肘子进入口腔的时候,我简直认为苏东坡是“神厨”。怎么就把当时人们认为的“贱肉”,通过“慢着火,巧着水,火候到时味自美”的口诀,做成如此美味的佳肴。西方有俗谚:“姑娘欲赢得情人的心,必得学会做美味的点心,意在从嘴进攻征服到心。”我的心早已被东坡肘子占据了,至今想起来,还齿颊生香,回味无穷。苏东坡给我们家带来了快乐。
稍大一些,父亲给我讲苏东坡的传说逸事、坎坷经历。父亲是那样地热爱苏东坡,他常常情不自禁地旁若无人地高声朗诵苏轼的词,我也曾在他的理工科书籍和《毛泽东选集》中翻到一些残存的发黄的书页,是破“四旧”时藏匿起来的苏东坡的词文。父亲因为家庭成分和个性张扬,从北京贬到河南,是苏东坡给了他生活的热情和力量。
真正读苏轼,是上初中时,印象最深的是那首《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尽管当时我对其中的人生感慨没有深刻的体会,但那绮丽的诗句常使我对着广漠的星空发呆。嫦娥的广袖无数次拂过我的梦,带我飞向那雕栏玉砌的水晶宫阙。少女幻想的心扉从此打开,第一次询问,第一次期待,第一次迷茫,第一次热爱。因为,在此之前,我从没有对周围的世界如此地关注。
高中时读苏轼,总是很激动。他丰富多彩而又曲折壮阔的人生,他奇崛瑰丽如天风海雨般的诗句,令我如醉如痴。我徜徉于他淡妆浓抹的西湖,徘徊于他幽鸿独往来的定惠院,流连于依仗听江声的赤壁,我沉浸在“苏海”里,不愿出来。那闪光的珠贝,令我目不暇接,我只好来不及仔细揣摩,就将他们藏在我的心灵深处。
大学时读苏轼,更多的是无法言说的感动,感动于他的“吾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眼见得无一个不是好人”的赤子之心。感动于他的杭州修堤、密州谢雨,感动于他与平民僧道的交往,感动于他对亡妻的深情厚意。感动于他的魅力四射,在他周围聚集着那么多当时中国有才能有影响的一代杰出人物,画家文与可、书法家米芾、诗人黄庭坚……很多人因他而流芳百世,包括陷害他的小人,甚至那个为他父亲算命的庸才。
如今,在教坛耕耘了十几个春秋的我,再读苏轼,仿佛是挚友的约会。约会在失意沮丧时,约会在得意忘形时,约会在荔枝树下,约会在合江楼中。和他一起游清凉世界,看烟敛云收,伴他吟啸徐行,悟他静达圆通。越读越觉得苏轼需要用一辈子的经验去读。读他上岛时写的“子孙恸哭于江边,已为死别;魑魅逢迎于海外,宁许生还”(《到昌化军谢表》),竟有执手相看泪眼的悲怆,仿佛经历了百年的沧桑。读他北归时写的“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六月二十日夜渡海》),禁不住唏嘘嗟叹:中国历代文人中,坎坷如苏轼者少有,尽管坎坷而又能积极入世、超脱达观者更少有。或如屈原“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投江而死;或如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远离尘世;或如贾谊、柳宗元抑郁而终。只有苏轼,履险阻如平地,视功名如浮云,乐天知命,随缘自适,“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林语堂先生在《苏东坡传》中谈到苏轼的魅力时说:“就如魔力之在女人,美丽芬芳在于花朵,是易于感受而难于说明的。”我却有一种渴望,在我的三尺讲台上向学生说明这样一个“世间不能无一,难能有二”的凤毛麟角式的人物。令人欣慰的是,我的学生们不但和我一起寻找着苏轼,从印有苏轼词文书画的各种古籍中,从方便快捷的网络中……而且远远超出了十几年前我们那一代的认识和欣赏水平,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仿佛看到新的一代正在从传统文化中汲取营养,展翅高飞,使源远流长的民族文化的长河越来越波澜壮阔,她越过高山,越过草原,融入蔚蓝色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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