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的叙事特点
言而无文,行之不远。《史记》的文笔是优美而生动的。《史记》文章,一是简明,二是善于抓住人物的主要特点,寥寥几笔,一个个活鲜鲜的历史人物,就跃然纸上。殷盘周诰中那些诘屈聱牙的文字,被改写为平直易解的词句;新鲜活泼的民间口头语言,被大胆吸收,与各地的方言土语并列;当时极为盛行的辞赋文章的骈偶形式被大胆扬弃,从而大大扩展了长短相错的散文领域。
状人物。完璧归赵的蔺相如,舍身剌秦王的荆轲,叱咤风云的项羽,豁达大度而又不拘小节的刘邦,指鹿为马的赵高,自作孽、不可活而又其为人也小有才的李斯等众多人物,莫不栩栩如生。为什么栩栩如生?司马迁写人注重写个性。为文学家立传,总要转录其作品,同样,为政治家立传,也一定转录他的奏议和著作。能够代表人物个性的言行,再小也要叙述,不足以表现个性的言行,再大也要放弃。以廉颇为例,写他8次胜仗的赫赫战功,不过“赵惠文王十六年,廉颇为赵将伐齐,大破之,取阳晋,拜为上卿,以勇气闻於诸侯”这样寥寥数语,然而对于他如何与蔺相如呕气,如何负荆请罪,又如何表示不服老这些琐事,却用尽浓墨重彩,大书特书。为什么这样写?战术战功,每个良将莫不尽有,不足以表现廉颇的人格,到是这些小事,可以看出廉颇的忠诚、气量虽小却又能识大体的个性。
这种细节的描写,文笔上也是很精彩的。比如写“项籍少时,读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于是项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短短60个字,就写出了这霸王的志大才疏。
记事件。写重大事件,司马迁言简意赅,准确而生动。比如记述钜鹿之战:“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於是至则围王离,与秦军遇,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杀苏角,虏王离,涉闲不降楚,自烧杀。当是时,楚兵冠诸侯。诸侯军救钜鹿,下者十余壁,莫敢纵兵。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以一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於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有声有色!
“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9个字,打赢了这场战役;“杀苏角,虏王离,涉闲不降楚,自烧杀”14个字,道尽了这场战役的赫赫战功。
写张良为长者拾履,韩信入人胯下这类细节,同样也入木三分。不仅入木三分,同时把人物也写活了。
记言语。一篇《仓公列传》,只是皇帝对仓公的策问与仓公的对答。这种特殊手法,历代史书绝无仅有,因为实在是太难以仿效。更妙的是,司马迁善于攫取历史人物的精彩语言,恰到好处地写进他的《太史公书》,惟妙惟肖地为历史人物画相,为他的文章生色。比如《滑稽列传》里齐宣王所说的“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淳于髡关于“一斗亦醉,一石亦醉”的妙论;飞将军李广引刃自杀时所说“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今幸从大将军出接单于兵,而大将军又徙广部行回远,而又迷失道,岂非天哉!且广年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谁能不与他的将士和百姓们一起哭泣!读到万石张叔之子张建发现奏事文书写错字时所说“误书!‘马’(馬)者与尾当五,今乃四,不足一。上谴,死矣”的诚惶诚恐,又有谁能不解颐?
品图书。关于儒家“六经”,司马迁一语中的地说道:“《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言简意赅,千载至今,遂为定论。他对《春秋》和《离骚》的点评,就写得更精彩:
《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夫不通礼义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矣。以天下之大过予之,则受而弗敢辞。
这种观点,我们当然不能苟同。但在当时,这无疑是一锤定音的。关于《离骚》,司马迁说:
《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谤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剌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义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淤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游于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皎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千古至今,遂为定评。
篇末论赞。好些篇章后面,都有司马迁以第一人称发表的议论,这就是大家所熟知的“太史公曰”。这些论赞,议论宏阔,笔势纵横,旨义深微,言词精练。或考证古史,或叙游历所得,或提求取材义例,或明其作述之旨,或褒贬人物,或纵论史事,或者隐含讥剌。要皆直抒胸臆,观点鲜明,构成系统的历史科学理论。从写作手法上看,这些论赞,无不都是从大处着眼,恰如其分,而又多是从小处着手,顺手拈来。《项羽本纪》的论赞是如此,《淮阴侯列传》、《李将军列传》等众多篇章的论赞,也莫不如此。
从形式上看,这些论赞整齐而又灵活。所谓整齐,是说《史记》篇前为序,篇后作赞,并在文中夹叙夹议以为史论。考虑到十表、八书和类传都是贯通古今的,把大段恢宏议论放在篇首作为序论,进行贯通性的概括,表现出强烈的理论色彩;本纪、世家、列传三者均叙人物,故在篇末作为赞论,褒贬人物,具有鲜明感情色彩;论传提示义例,《自序》集中阐明作述之旨,是为全书总纲。
所谓灵活,是说在整齐之中又有变通。《外戚世家》和《孟子荀卿列传》两篇,实质是类传,故作为序论以明其类。以孟、荀作为列传的标题,只是为了突出这两位儒学大师的历史地位,而其内容则是一篇先秦诸子类传。《剌客列传》作为一篇类传,本应编在《循吏列传》之后,却被有意安排在辅秦人物中间,与吕不韦、李斯、蒙恬诸人并列,以形成鲜明对比。这种安排,是太史公反暴政思想的委婉展现,因为剌客就其实质来讲,都是反暴政的。
要而言之,破体为例是《史记》的一大特色。全书五体,无不都有破例。质的规定性需要通过格式进行反映,但必须要有变通,才能曲尽其妙。历史丰富多彩而又变化万端,只用死板的格式,是不能对之进行形象反映的。立例又破例,充分展现了司马迁的卓越史识。后世书生轻议冢中人,孰知冢中笑尔书生气!
《史记》在中国文学史上蔚成了一脉相承的主流。唐代,韩愈“文起八代之衰”,就是效法司马迁提倡古文。后来宋元诸大家,明七子和清代的桐城派、阳湖派的古文,都是《史记》主流中的波澜。它如蒲松龄《聊斋志异》以及诸如此类的笔记小说等等,无不都是受了《史记》的影响。
孙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