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味道
燕利
母亲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她是陕西人。
我6岁之后,就不肯再和母亲一起上街。我听不惯母亲浓重的外地口音,怕听到别人说母亲是“外路人”。母亲的习惯做派和别的女人完全不同,她像男人一样抽烟,喜欢盘腿坐在床上,嗓门粗大,说话的语气总像跟人吵架。最让我无法忍受的,是母亲身上的味道,又酸又臭,稍微靠近一些,便熏得我头晕恶心。
后来我知道,母亲有狐臭。这使我在懂事之后,便开始远远地避开母亲。没有在母亲的怀里撒过娇,没有让母亲帮我洗过澡,一张桌子吃饭,我是离母亲最远的一个。
我10岁那年,父亲在为人盖房时从二楼摔下来,伤了腰椎,瘫痪在床再不能起来。父亲一倒,家便塌了。母亲变得急躁,烟抽得越来越厉害,脾气也越来越坏。只是对父亲,母亲完全判若两人。哪怕父亲对她大发雷霆,她也永远是温柔体贴,小心翼翼,端茶送水,洗澡按摩,把父亲伺候得细致妥帖。
后来,母亲在菜市场租了一个摊位卖鱼,一年四季穿着高筒胶鞋在水渍里来去,母亲的身上又添了浓烈的鱼腥味。每天早上,她把父亲抱到三轮车上,带着他一起去卖鱼。常来买菜的人都知道,这个带着男人卖鱼的外地女人,手脚利落,性格泼辣,鱼新鲜,从不缺斤短两。所以,母亲的生意一直还不错。
那年冬天,因为城市改造重建,那个菜市场被拆除,母亲失业了。后来,母亲新找了在一家医院里打扫卫生的工作。每天早上五点起床,赶到医院,拖地板,洗马桶,在八点之前,要把整幢楼的卫生全部打扫完毕。这份又脏又累没有人愿意干的活,母亲却做得很开心。
母亲身上的味道越来越复杂,有时是刺鼻的消毒药水的味道,有时是清洗剂的淡淡香味。
19岁那年,我如愿以偿,考进北京读大学。其时姐姐也在北京,已经工作。姐姐说,以后别让妈再寄钱来了,你的学费我管。我写信给母亲,让母亲辞了医院的工作。隔几日,母亲的信来,母亲说,你姐刚工作,收入也不高,北京那种地方,东西又贵,你不能给你姐添累,女孩子最容易因为钱走到邪路上去……薄薄的信纸上,仍然是浓烈的消毒水的味道。母亲仍然每月准时寄钱来,有时甚至会多一些,母亲说那是她的奖金。
大二的寒假,我回家过春节,在小城下车,已经是夜里十点。不知什么时候下的雪,地上薄薄的一层,寒气逼人。我刚走出车站,就听见一声熟悉的吆喝:烤红薯,香甜的烤红薯……是那个带了淡淡陕西口音的声音,那声音我一直听了二十年。我慢慢走过去,直到走近母亲跟前,母亲才怔了怔,扑过来为我拍肩上的雪。母亲身上满是烤红薯香甜的味道,很浓很浓的香味,我很想拥抱一下母亲,却没有。母亲把我拉到炉子旁,把一个烤红薯放在我手里,一叠声地问我,冷吗?累吗?甜吗?
那夜我帮母亲推着车一起回家,一路上母亲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我跟在母亲身后,看着母亲瘦小的背影和迟缓的步履,什么话都说不出,泪悄悄地模糊了双眼。
几年后,母亲被查出来有肺癌时,我一点儿都没有吃惊。是的,这么多年,那些劣质香烟,肯定早已将母亲的肺伤得不像样子。我没有责怪母亲对烟的嗜好,我也无法想象,这些年来如果不是这些劣质香烟,母亲将如何打发那些困苦难挨的日子。
母亲躺在医院里,我趴在母亲的病榻前,将头埋在母亲的胸前。母亲身上的狐臭味、鱼腥味、汗酸味、香烟味、消毒水味、烤红薯味、油烟味--那些为了养活一个家而产生的味道,此刻全都消失殆尽。我闻到的,是芬芳的香味,那种淡而舒缓的芳香,才是母亲真正的味道。
(《青年文摘.绿版》2007.9 有删改)
1. 文章围绕母亲写了她的哪些事?请你列举出三件。
2.仔细阅读文章,说说我对母亲的感情是怎样变化的?
3.为什么母亲身上的各种味道此刻会变成芳香味?你怎么理解“那种淡而舒缓的芳香,才是母亲真正的味道”这句话?
4.相信你读过不少以母亲为话题的文章,也写过关于母亲的作文,比较一下,本文在构思、写法上有什么特点?请做简要分析。
朱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