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头何以成了打击乐器--学会拐着弯儿写作

发布时间:2016-4-26编辑:互联网

江苏省大丰市南阳中学   陈志平

《西厢记》里的女主人公崔莺莺有多美?第一本第一折中张君瑞有一段唱词正面描写道:“恰便似檀口点樱桃,粉鼻儿倚琼瑶,淡白梨花面,轻盈杨柳腰。妖娆,满面儿扑堆着俏;苗条,一团儿真是娇。”这段唱词,从口到鼻到粉面,从杨柳腰到俏面容再到好身材,把一个绝世美人的形象推到了读者的眼前。但我们知道,不同的审美主体对同一个审美客体的审美感受,往往是千差万别的,这正如“一千个观众眼中有一千个哈姆莱特”一样。在张生眼中,崔莺莺自然是天下第一美人,但从其他人眼中看来,却未必如此,这正如别人眼中的林黛玉,未必有宝玉眼中的林妹妹那样漂亮。正因如此,古今中外的文学大师精心创造他们笔下的美人儿,从来不满足于正面描摹。

王实甫也是如此,在创造绝世美人崔莺莺形象的时候,紧接着正面描写,剧中来了这么一段神来之笔的“拐着弯儿”的唱词--大师年纪老,法座上也凝眺;举名的班首真呆  ,觑着法聪头做金磬敲。大师者,高僧也,而且是年纪已老的高僧,本当六根清静,在佛门静地树立起恪守佛门清规的“高级领导干部”的形象,但当我们的美人--莺莺小姐款款走上大殿时,“大师”也忍不住“凝眺”(眯着眼睛由高处往下看),更妙的是最后一句,班首竟然把法聪的头颅当做了打击乐器--金磬--来敲,可以想像得出,面对着渐渐走近的莺莺,作为“中层领导”的班首是怎样地心不在焉。这里,明写的是众僧见到莺莺后的惊艳情状,实际上还是写莺莺那无与伦比的美貌。

仔细想来,作家拐着弯儿写作从美学原理的角度来说是颇有道理的。“拐着弯儿”写作就是采取侧面烘托或暗示的写法,给读者或听众欣赏作品时留下广阔的想像空间,使作家描写的对象具有了非凡的艺术张力,从而引人遐想,促人深思。宋玉笔下的“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登徒子好色赋》),汉乐府民歌《陌上桑》中侧面描写罗敷美貌的精彩语句“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绡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都深得“拐着弯儿”写作之妙,至于形容粉黛佳丽美貌的耳熟能详的绝妙好词,诸如“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国倾城”之类,因为使用的人多了,现在听来未免有缺乏个性而裕庸俗之嫌,但正如“第一个用花来比喻女子美貌的是天才”一样,首先使用者无疑极富独创性。

读过《红楼梦》的人知道林黛玉弱柳扶风,怯弱不堪;读过野史的人知道杨玉环丰满肥腴。但有人说起林黛玉的“瘦”和杨玉环的“胖”,偏不直说,而是云“黛玉上马马不知,贵妃上马马不支”。这话,乍听起来,可能茫然难喻,但玩味须臾,便觉得这话很“艺术”,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究其因,自然同说话人巧妙利用“知”和“支”音同、字异、义殊的特点有关,但我认为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表面上,第一句写马没有觉察到轻盈的黛玉已经上马,第二句写马支撑不住贵妃那肥硕的身躯;实际上,两句话运用夸张的修辞手法“拐着弯儿”道黛玉“轻”,言贵妃“沉”。

“拐着弯儿”这种写法中学语文课本上并不鲜见。《守财奴》中有一个精妙的细节:“老头儿身子一纵,扑上梳妆匣。”七十六岁高龄的葛朗台面对着金质的梳妆匣时,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年龄和身体状况,像一个体操运动员,先是“纵”(身子猛然向前上方),继而“扑”(冲向前使全身伏在梳妆匣上):嗜金如命的性格暴露无遗。《党员登记表》中有一段描绘黄淑英受刑后的肖像:“头发披散着,遮住了苍白的脸,一双深陷的更大了的眼睛,从头发里面,一霎一霎地望着妈妈。”表面上是写黄淑英头发散乱,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神色惨然,但读者读到这儿,自然会深思,这么一人美丽动人的姑娘,仅仅过了十多天的时间,再回到妈妈身边,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一副可怕的模样?一句话,这儿的肖像描写“拐着弯儿”鞭挞了国民党反动派的残暴。鲁迅小说《药》结尾处夏四奶奶说了这样一句话:“瑜儿,可怜他们坑了你。”在夏四奶奶看来,他的儿子本来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大清良民,是“革命者”把他的儿子引上了歧途--“造反之路”,最终使夏瑜走上了不归路。正因如此,她不是感激“革命者”,而是诅咒“革命者”,说“他们将来总有报应”:仅此一句,客观上就充分暗示了旧民主主义革命者的无比悲哀。

人物描写如此,其他方面亦然。诗人笔下,山高几何?诗人通常也是“拐着弯儿”说。李白笔下是“连峰去天不盈尺”(《蜀道难》),贺铸笔下是“南岳去天才尺五”(《渔家傲荆溪咏》),毛泽东笔下则是“惊回首,离天三尺三”(《十六字令三首》)。总没直说,但都使用夸张的手法再现了艺术的真实:极言山高,与天相近。

原载2001年第5期《现代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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