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启阵
江西省九江市湖口县的石钟山,是高度不过40米、面积只有0.2平方公里的一座小山。但是由于地扼长江鄱阳湖水路交通要冲,形势陡峭,发声如钟鼓,自古以来吸引了众多文人墨客驻足仰望,登临观赏,吟诗作赋。单是我所经眼的专门写石钟山的游记,就有五篇之多:宋代两篇,作者为苏轼、周必大;明代两篇,作者为罗洪先、章潢;清代一篇,作者为周准。因为写的是同一个对象,题目又是差不多的,因此可以将它们看作是跨越时空的同题作文比赛。
虽然有“文无第一”的老话,但是,老话也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将这五篇文章读上两三遍,稍作比较,不难看出其间的差异与优劣。
苏轼的石钟山游记,是五篇文章中写作时间最早、名气最大的一篇。苏轼这一篇文章,胜在气势宏大,神采飞扬。因为对石钟山名字来历有怀疑,于月明之夜跟儿子苏迈一道,坐小船,亲临绝壁之下进行考察,这是气势;实地考察之后,有所发现,便“叹郦元之简,而笑李渤之陋”,同时为“渔工水师虽知而不能言”感到惋惜,意气奋发,傲视古今,这也是气势。深夜舟中看山,“大石侧立千仞,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上栖鹘,闻人声亦惊起,磔磔云霄间”,这是文采;风起浪涌,跟中空多窍的山石相吞吐,发出钟鼓之声,苏轼当即援引周景王之无射、魏庄子之歌钟进行形容,这也是文采。
周必大的石钟山记,胜在从容不迫,娓娓道来。“乾道丁亥十月十七日,予泛舟至湖口县”。开篇即交代时间,缘起。到了石钟山,约何人同游,寻访何人,得何人招待,一路之上,远眺庐山景物,近观庙宇胜迹,所见所闻,有问有答。貌似平淡,但实际上,暗含奇崛:卒章显志,“命名者,初不若是之拙也”,对山僧叩击山石得钟鼓之声以证石山得名之由,表示认同,而对苏东坡的说法委婉地表示了异议。文中引杨杰(字次公)对联,“浊浪自分清浪影,真山从作假山看”,说石钟山前几块石头“绝奇巧而不宏,全类假山”,景物如画,令人印象深刻。
罗洪先的游记,卑之无甚高论,语言又多四字成句,叠床架屋,全然不讲抑扬张弛之道,冬烘陋儒之气扑面而来。将其置于苏轼、周必大游记之旁,只有一种作用:益显苏周见解不凡,文笔有力。
章潢分两日游览北、南钟山,其游记详细描写两山所见景物情状,最后指出,苏轼所写石钟山,可能只是港口稍南之景,并未真正游览过南北钟山。从写实角度衡量,章文全面详细,文字亦明显优于罗洪先游记,可补苏轼、周必大文章所未及处。
周准南游经过石钟山下,“爱其怪伟参错,若奔若堕”,加上当日天空作美,“落霞四照,紫翠交映”,于是“赏玩不能去,遂经宿焉”。周准的游记,直抒性情,文字省净,大有“后出转精”写出优秀作品的意思。奈何接下去的,不过是僧人叩击岩石、作者默坐思索苏轼所言两个了无新意的情节。总而言之,这是一篇虎头蛇尾的文字。
诸葛亮死后,司马懿问一位蜀国老兵,自己跟诸葛亮相比,谁更了不起。这位蜀国老兵从容答道:“诸葛先生生前,我并不觉得他有多么了不起,但是,自从他病死之后,尤其是跟某些人相比,我就觉得他实在是了不起的人物。”从前只读过苏东坡的石钟山游记,觉得文章是不错,但也没觉得它有多好。而现在,读过他之后的几篇同题文章,尤其是明清时期三个文人的文章之后,这才发现:苏东坡这篇立论未免有张狂之嫌的文章,所达到的艺术高度,是一般文人所望尘莫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