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
(一)
那是大风景和大地貌荟集(两个巨大的面,一个微小的点。一开始,就有一种格外的空茫感,攫住人心。此处,为何用这个“荟集”?字典上解释这个“荟”是草木繁盛,“荟集”指好的东西或人才的聚集。在这里这样用,显然不太合适)的一个点。我从天山大坂上下来,心被四野的宁寂--那充斥天宇六合的恐怖一样的死寂包裹着,听着马蹄声单调地试探着(这个词用得真妙,马的身心也被可怕的空寂俘虏了,征服了,吓住了,每一步都是战栗着的)和这静默碰击,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若是没有这匹马弄出的蹄音,或许还好受些。300里空山绝谷,一路单骑,我回想着不觉一阵阵阴凉袭向周身。那种山野之静是永恒的;一旦你被它收容过,有生残年便再也无法离开它了。(作者完全融入了这种宁静,甘心融入了这种宁静。当时的震撼是刻骨铭心的,是无法忘怀的。所以,用了“收容”,这是一种心灵的依托感。)无论后来我走到哪里,总是两眼幻视、满心幻觉,天涯何处都像是那个铁色戈壁,都那么空旷宁寂、四顾无援。我只有凭着一种茫然的感觉,任那匹伊犁马负着我,一步步远离了背后的雄伟天山。(自己被置身于大自然,渺小,卑微,无奈,更是一种被征服。这是精神的跟随,实则是主动的,是甘心如此的。)
和北麓的蓝松嫩草判若两地--天山南麓是大地被烤伤的一块皮肤。(它为什么不说是一块特殊的皮肤?而非要说是“被烤伤的”皮肤?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突出一种丑陋,突出缺乏生命迹象的感觉。语言如此坚硬,如此不留余地。)除开一种维吾尔语叫uga的毒草是碧绿色以外,岩石是酥碎的红石,土壤是淡红色的焦土。(终于有了一点碧绿色,却是毒草,顿增恐怖之意。而红与绿,本就是美术中的对抗色,放在一起竟是如此不协调,让人感觉这等不舒服!这时,语言有了穿透感,语言像刀一样,有了锋芒。“毒草”、“酥碎”、“焦”,这三个词,更是将恐怖进行个彻底才肯罢休。这里蕴藏着无限的凶险,没有生命的痕迹。不禁让人发问,作者特意这样到底要表达什么?)山坳褶皱之间,风蚀的痕迹像刀割(坚硬、突兀的,不是风蚀的痕迹,而是语言)一样清晰,狞恶的尖石棱一浪浪堆起(凶险,还是凶险!“尖石”不可,还非要“狞恶”,修辞顺手拈来。“一浪浪”更是写出了动感,立体感,增强了气势),布满着正对太阳的一面山坡。马在这种血一样的碎石(血,多么恐怖的词汇,多么不舒服的颜色!碎石,处处藏着危险的碎石)中谨慎地选择着落蹄之地,我在暴晒中晕眩了,怔怔地觉得马的脚踝早已被那些尖利的石刃割破了。
然而,亲眼看着大地倾斜(真正和上文的“晕眩”对应了,不是早就倾斜了,而是眼瞅着刚刚倾斜的,不对,是正在倾斜),亲眼看着从高山牧场向不毛之地的一步步一分分的憔悴衰老(从繁茂到贫瘠,“一步步一分分”,突出的是眼睁睁看到的天地巨变的过程,当时所体验的正是天塌地陷的骤变。“憔悴衰老”,多么娴熟的修辞啊!倾注了作者多少感叹、多少惊奇、多少情绪。而其中要表达的,还不是一种自然中的神奇,一种心深处的悸动与悲凉!),心中感受是奇异的。这就是地理,我默想。前方蜃气迷蒙处是海拔负154米的吐鲁番盆地最低处的艾丁湖。那湖早在万年之前就被烤干了,我想(一种飞驰的想象)。背后却是天山;冰峰泉水,松林牧场都远远地离我去了。(这是被一种自然抛弃而被另一种自然收容的感觉。)一切只有大地的倾斜;左右一望,只见大地斜斜地延伸。嶙峋石头,焦渴土壤,连同我的坐骑和我自己,都在向前方向深处斜斜地倾斜。(我与自然,自然与我,再也无法剥离。)
--那时,我独自一人,八面十方数百里内只有我一人单骑,向导已经返回了。在那种过于雄大磅礴的荒凉自然之中,我觉得自己渺小得连悲哀都是徒劳。
就这样,走近了汉家寨。(为了托出汉家寨,何等用心,何等辛苦!那情境、那情感、那情节,都是应运而生,本费尽心机,却了无雕痕!)
(二)
仅仅有一炷烟在怅怅升起,猛然间感到所谓“大漠孤烟直”并没有写出一种残酷。(张承志要的不是壮丽,不是静美,不是普通的寂寞,他要的是残酷。)
汉家寨只是几间破泥屋,它坐落在新疆吐鲁番北、天山以南的一片铁灰色的砾石戈壁正中。无植被的枯山像铁渣堆一样(“没有植被”,感觉不够,便加上“枯山”,感觉还不够,干脆比喻成“鉄渣堆”,颜色是灰暗的,铁渣是废弃的,是坚硬而尖利的,足够丑陋而凶险。多么形象而粗糙的喻体!)在三个方向汇指着它--三道裸山之间,是三条巨流般的黑戈壁,寸草不生,平平地铺向三个可怕的远方。因此,地图上又标着另一个地名叫三岔口;(一个“三”字,被重复了五次。“三道裸山”,这个“道”用得很独特,一般人不会这样用。显然这山不是几座山,而是连绵着的,且是直的延伸,是有棱角的不驯服的山,所以,才可能像“巨流”。裸山,当然没有任何生机,颜色不再是灰暗,干脆是黑戈壁了。远方本就茫然,还要加上“可怕”。这分外的荒凉、恐怖、空茫,被这样粗硬的语言描摹尽了。)这个地点在以后我的生涯中总是被我反复回忆,咀嚼吟味,我总是无法忘记它。(是了,原来,作者一次次加进主观感受,巧妙地用未来回忆眼前,的确是在暗示给我们一些人生的东西。当我们在人生的任何一个阶段面临多向的抉择时,能让我们坚定信念,勇于迈步的,不也就是一种坚韧吗?汉家寨真的在这样一个三岔口吗?或许是的,或许不是的,但我们希望是,这样,汉家寨那坚持了千年的守望,才能够不老。)
仿佛它是我人生的答案。(这一刻,我和汉家寨有了一个跨越千年的交汇。)
我走进汉家寨时,天色昏暮了。太阳仍在肆虐,阳光射入眼帘时,一瞬间觉得疼痛。可是,那种将结束的白炽已经变了,汉家寨日落前的炫目白昼中已经有一种寒气存在。
几间破泥屋里,看来住着几户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有了这样一个地名。新疆的汉语地名大多起源久远,汉代以来这里便有中原人屯垦生息,唐宋时更因为设府置县,使无望的甘陕移民迁到了这种异域。(作者第一次加进历史资料,他告诉我们汉家寨的确存在,且有据可查。他更告诉我们,他要让我们和他一样惊叹,原来汉家寨竟然存在了这么多年!)
真是异域--三道巨大空茫的戈壁滩一望无尽,前是无人烟的盐碱低地,后是无植被的红石高山,(一对偶句,很整齐,很有气势。有前,有后,无人烟,更无植被,低地,连着高山。地势险峻,且无生命的痕迹。)汉家寨,如一枚被人丢弃的棋子,如一粒生锈的弹丸,(真是有个性的比喻!棋子,离开了棋盘,那就是废品。并只有一枚,孤零零的,渺小而可怜的废物;弹丸,生锈了的,只有一粒,又是渺小而可怜的废物。汉家寨啊,就是这样异常卑微而被人遗忘地存在着!何等孤立,何等无援!就在这样死寂的、严酷的异域中,竟是存在了千年!)孤零零地存在于这巨大得恐怖的大自然中。
三个方向都像可怕的暗示。我只敢张望,再也不敢朝那些入口催动一下马匹了。
独自伫立在汉家寨下午的阳光里,我看见自己的影子一直拖向地平线,又黑又长。
三面平坦坦的铁色砾石滩上,都反射着灼烫的亮光,像热带的海面。
默立久了,突然意识到什么。转过头来,左右两座泥屋门口,各有一个人在盯着我。一个是位老汉,一个是七八岁的小女孩。(一老一小,为什么只是一老一小,为什么不是其他年龄段的人?老人代表沧桑?小孩代表生命的延续?)
他们痴痴盯着我。我猜他们已经好久没有见过外来人了。老少两人都是汉人服色(“坚守”的内容如此平凡而丰富);一瞬间我明白了,这地方确实叫做汉家寨。
我想了想,指着一道戈壁问道:
--它通到哪里?
老人摇摇头。女孩不眨眼地盯着我。
我又指着另一道:
--这条路呢?
老人只微微摇了一下头,便不动了。(呆滞、木讷、迟钝。不想说话,不敢说话,不能说话了。)女孩还是那么盯住我不眨眼睛。(好奇、天真、充满了渴望。)
犹豫了一下,我费劲地指向最后一条戈壁滩。太阳正向那里滑下,白炽得令人无法瞭望。地平线上铁色熔成银色,闪烁着数不清的亮点。
我刚刚指着,还没有开口,那老移民突然钻进了泥屋。
我呆呆地举着手站在原地。
那小姑娘一动不动,她一直凝视着我,不知是为了什么。(渴望,更多的一定是渴望。)这女孩穿一件破红花棉袄,(红色啊,文中唯一的一点让人心动的亮色。它在引起作者的注意,也在引起我们的注意。红色是醒目的,代表希望、美好、温暖……)污黑的棉絮露在肩上襟上。她的眼睛黑亮--好多年以后,我总觉得那便是我女儿的眼睛。(作者没有和汉家寨人有任何一句交流,但我相信他们一定有了心灵的碰撞,那是精神世界的一种交汇。是作者的灵魂找到了一种归属。这女孩和自己的女儿都同样是孩子,天真、好奇、渴望的眼神是一样的,最重要的,他们在精神世界相通的那一刻,在作者理解了“坚守”那一刻,他们拉近了距离,而对眼前这个孩子,更是充满了一种疼惜。所以,他才会好多年后,依然觉得那是女儿的眼睛。)
在那块绝地里,他们究竟怎样生存下来,种什么,吃什么,至今仍是一个谜。但是这不是幻觉也不是神话。汉家寨可以在任何一份好一点的地图上找到。《宋史高昌传》据使臣王延德旅行记,有“又两日至汉家砦”之语。砦就是寨,都是人紧守的地方。从宋至今,汉家寨至少已经坚守着生存了一千多年了。(第二次加入历史资料,再次证明汉家寨坚守的岁月是这等让人惊叹的漫长!而这份“坚守”的内涵,变得凸显。)
独自面对着那三面绝境,我心里想:这里一定还是有一口食可觅,人一定还是能找到一种生存下去的手段。
(三)
次日下午,我离开了汉家寨,继续向吐鲁番盆地进行。大地倾斜得更急剧(这个词里,有突兀,有速度,有幅度,有悬殊,这是个动态的词,似乎大地的倾斜,正发生在作者眼前)了;笔直的斜面上,几百里铺伸的黑砾石齐齐地晃闪着白光。(险象继续环生)回首天山,整个南麓都浮升(此时,有白光,有蜃气,所以,南麓就是“浮升”出来了。是若隐若现着,是一个过程,很诡异)出来了,峥嵘嶙峋,(狰狞,凶险,又充满沧桑)难以言状。俯瞰前方的吐鲁番,蜃气中已经隐约现出了绿洲的轮廓。在如此悲凉严峻的风景中上路,心中涌起着一股决绝的气概。(人,越是在严酷的环境中,越是能反弹般地滋生出一股生猛的力量。那就是决绝的气概。更何况,作者此时心胸中是富足的,也装着“坚守”)
我走下第一道坡坎时,回转身来想再看看汉家寨。它已经被起伏的戈壁滩遮住了一半,只露出泥屋的屋顶窗洞。那无言的老人再也没有出现。我等了一会儿,最后遗憾地离开了。
千年以来,人为着让生命存活曾忍受了多少辛苦,像我这样的人是无法揣测的。我只是隐隐感到了人的坚守(这是汉家寨人的第一个“坚守”,是生存意义上的坚守,坚守的是生命),感到了那坚守(这是汉家寨人的第二个“坚守”,此处,是异常丰富的。他们是在异域啊,还是汉人服色。他们坚守着习俗、文化、精神……)如这风景一般苍凉广阔。
走过-个转弯处--我知道再也不会有和汉家寨重逢的日子(有些精神的高度,一生只能攀越到顶峰一次。有些灵魂的激活,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他不会再来汉家寨,也不必再来汉家寨了),--我激动地勒转马缰。遥遥地,我看见了那堆泥屋的黄褐中,有一个小巧的红艳身影(在这里,我更相信,作者用到“红色”是有目的的。但我不愿意简单地说成是汉家寨人精神的象征),是那小女孩的破红棉袄。那时的天山已经完全升起于北方,横挡住大陆,冰峰和干沟裸谷相映衬,向着我倾泻般伸延的,是汉家寨那三岔戈壁的万顷铁石(在和我离别之际,这片荒凉死寂的自然,还不忘再次展示它的一种悲凉。作者被这片自然短暂地收容,又被硬生生地推离。而属于这里的,只有汉家寨人)
我强忍住心中的激荡,继续着我的长旅。从那一日我永别了汉家寨。也是从那一日起,无论我走到哪里,都在不知不觉之间,坚守(这是作者的坚守。这也是一种丰富而固执的坚守。在国内,他遇到任何艰难和抉择的时候,他坚守着顽强与坚忍;在纷繁芜杂的文学界,他坚守着自己的文学个性。在国外,当他成为一个海外游子的时候,他倔强地坚守着对故国,对家园的眷恋,坚守着大汉民族的种种精神……)着什么。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只觉得它与汉家寨这地名天衣无缝。在美国,在日本,我总是倔强地回忆着汉家寨,仔细想着每一个细节。直至南麓天山在阳光照耀下的、伤痕累累的山体都清晰地重现,直至大陆的倾斜面、吐鲁番低地的白色蜃气,以及每一块灼烫的砾石都逼真地重现,直至当年走过汉家寨戈壁时有过的那种空山绝谷的难言感受充盈在心底胸间。(当那片今生再难邂逅的自然一遍遍地重现,当那份难言的死寂、空茫、荒凉一次次地袭来,当那砾石、戈壁、山谷、蜃气一番番逼近,作者心中涌起的,便是那份坚硬的、粗朴的、简拙的、冷峻的精神!)
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