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的文章

发布时间:2016-7-12编辑:互联网

丁启阵

我经常向朋友、学生推荐的中国当代作家,屈指可数,孙犁先生是其中之一。孙犁先生的作品,包括小说和散文,文字的洗练省净,意境的冲淡从容,女性人物的生动传神、朴素温婉,常令我击节叹赏。

当然,我也不禁为孙犁先生未能生活在一个更加开放的时代、更加自由的文艺环境里,感到惋惜。我认为,倘若没有时代局限,孙犁先生的文章一定会更加隽永,能流传得更加久远。

尽管如此,跟他同时代的其他作家相比,孙犁先生的超脱,已然十分难得。

酷暑中无以消遣,重读了一遍他的名作,中篇小说《铁木前传》,再一次为孙犁先生不泯的艺术天良所倾倒。

在那个讲政治改造、讲发展生产的年代里,小说中的小满儿,显然属于落后分子群体,是反面人物。按照那个时代的文艺创作规律,这样的人物,当然是批判的对象,形象通常是经过丑化的。而孙犁笔下不是这样,小满儿尽管逃避学习,不爱劳动,为了逃避学习和劳动,甚至不惜使用一点小诡计。但是,作家既没有丑化她的外在形象,也没有否定她的能力。请看两节文字:

小满儿一年比一年出脱得好看,走动起来,真像招展的花枝,满城关没有一个人不认识她,大家公认她是这一带地方的人尖儿。

…她的才能是多方面的……不管多么复杂的花布,多么新鲜的鞋样,她从来一看就会,织做起来又快又好。她的聪明,像春天的薄冰,薄薄的窗纸,一指点就透。高兴的时候,她到菜园里生产,浇起园来,可以和最壮实的小伙子竞赛,一个早晨把井水浇干。她可以担八十斤的豆角儿走出十里去上市。

与此同时,正面人物,学习、生产的积极分子,跟六儿有青梅竹马情分的女孩九儿,她的外表就没有任何美化的描写:

九儿长高了,但穿的衣服也很破旧,她的脸蛋儿很是干瘦,头发上挂满尘土,鞋面儿已经飞裂,只有那一对大眼睛里射出的纯洁亲热的光芒,使人看出她对于回到这里来,是多么的迫切和愉快。

不用说,读者在阅读的时候,不太可能在九儿和小满儿之间形成鲜明对照的爱憎感情。对九儿固然会有同情,同情她跟六儿重逢时,并没有获得预期中的爱情。但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对小满儿,恐怕也难以产生真正的厌恶、鄙视之情。

众所周知,孙犁先生善于表现女性心思,三言两语,一个生动可爱的女性形象便跃然纸上,栩栩如生。但是,下面一节文字,却给人一种飘忽之感,不甚可信:

无论在娘家还是在姐姐家,她好一个人绕到村外去。夜晚,对于她,像对于那些喜欢在夜晚出来活动的飞禽走兽一样。炎夏的夜晚,她像萤火虫儿一样四处飘荡着,难以抑止那时腾起的幻想和冲动,她拖着沉醉的身子在村庄的围墙外面,在离村很远的沙岗上的丛林里徘徊着。在夜里,她的胆子变得很大,常常有到沙岗上来觅食的狐狸,在她身边跑过,常常有小虫子扑到她的脸上,爬到她的身上,她还是很喜欢地坐在那里,叫凉风吹拂着,叫身子下面的热沙熨贴着。在冬天,狂暴的风,鼓舞着她的奔流的感情,雪片飘落在她的脸上,就像是飘落在烧热烧红的铁片上。

今天读者可能更多地从中读出小满儿的青春冲动,但作家的初衷,大概是为了把小满儿往反面人物方向刻画。一天晚上,小满儿在蹲点干部的“监督”下去参加夜校的学习会。小满儿想方设法不去开会宣告失败之后,假装歇斯底里,这才得到机会,由六儿背她回家。在路上,她“偷偷地把嘴唇伸到他的脸上,热烈地吻着”。压抑许久的青春的冲动,得以部分地宣泄出来。

我猜想,即使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铁木前传》发表于《人民文学》1956年第12期),孙犁先生也并非简单的阶级批判者,他对小满儿的青春冲动,并不能简单彻底地加以鄙视。否则,也就没有不久之后《艳阳天》、《金光大道》作者浩然的一枝独秀了。而这,恐怕也正是他无法在完成《前传》后继续写出《后传》的一个重要原因。

我一直有个想法:一个文学家,只有当他对自己的时代有所超越的时候,他的姓名的前面才可以冠以“大”“伟大”之类字样。我以为,孙犁先生庶几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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