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脊轩志》是一篇叙写伦理亲情的巅峰之作。其朴质无华和真情实感,丰富蕴蓄的内涵和纯熟自然的语言,的确是散文的佳构与精品,成为上承唐宋古文运动、下启清朝桐城派的散文里程碑。不过,作者从唐宋八大家“文以载道”的宏大叙事系统中跳出来,进入“文以缘情”的家庭伦理视域,以琐事真情为主,更加感人至深。黄宗羲推举作者为“明文第一人”,一是凭实力定评,二是褒奖他在文风改革上的杰出贡献。读者较多关注于文中的事与情,而忽略文中的喻象,其实那更是作者情感思绪的寄托与象征。
作者随意种植的“兰桂竹木”,在古代往往成为文人雅士之精神寄寓,成为高雅情操之文化原型。诗人们多有题咏,宋代杨万里咏兰花“生无桃李春风面,名在山林处士家”,王维的诗句更为静雅,“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因此,才构成了“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的天然景致。若以结构主义“二元结构”的视角来观赏《项脊轩志》里的物象,那么,这些“非人”的自然景物反而更具有内在的人性、人格。无怪乎苏东坡在《御史台竹》里云:“萧然风雪意,可折不可辱。”作者在窄小的项脊轩里读书,也是在传承文化精神和培育文化人格,在品味和传播书香和花香。
作者无愧于写作高手,他不是直接切入对故人和往事的追溯,而是以大家族的庭院分隔和命运变迁作为时间坐标,引出一系列的亲情事件,抒发变故中的伤逝情怀。门墙,是家园的标志,傅道彬在《晚唐钟声》里指出“门”在精神世界里还代表阻隔与融入的文化寓意。娘在门外叩指相问“儿寒乎?欲食乎?”,既是一种血肉相连的情感牵挂,而门里门外,又是母亲早逝生死永隔的人生隐喻。象笏,高贵身份的象征,祖母寥寥数语,“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对潜心向学孜孜不倦的认可),“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对功成名就光宗耀祖的期待),将母亲嘘寒问暖的物质关怀提升为祖母劝勉孙子成长成才的精神激励。这符合时间推进的自然顺序,也是散文叙事抒情的内涵拓进与情感提升。这里有一个细节非常感人,祖母离开时“以手阖门”,将关心、认同、期待等丰富内涵都凝聚在一个特写的镜头中。阖门,就把世俗对孙子的干扰与侵蚀挡在了门外。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亭亭如盖,是以树的长大喻示时间的流逝与情感的深化、蓄积。以枇杷树寄寓深情,倒也不是归有光的首创,唐代羊士谔《题枇杷树》中即有“佳期若有待,芳意常无绝”的诗句。妻子回娘家时与众姐妹讨论“何谓阁子”,虽未直写妻子性格,但天真烂漫之态可触可感。妻死之后“室坏不修”,亦未明写我对妻子的感情,但丧妻之痛深切沉郁,那种百无聊赖、万念俱灰的痛苦心情都浓缩在“室坏不修”四字中。作家高明之处也就在这里,与其哭天抢地的宣泄,不如通过意象来寄寓深情。那些看似纯客观的物象,其实都是作者情感的赋形与寄托,是特有的文化符号,是一种永恒的文化记忆。
王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