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松年
一开头,就写了一个似乎很“大气”的题,惹得人不禁要问:何谓“天地文章”?
这里借用一下太白《春夜宴桃李园序》中的文句:
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
文句的意思是:阳光明媚的春天,以烟花美景召唤着我;神奇的大自然,把森罗万象的景致呈现在我们眼前。
不过,且慢!这里的“文章”,可不是今天“作品”之意,而是指错杂的色彩或花纹--青赤相配为文,赤白相配为章--这里具体指错综纷呈的景致。
“大块”者,谓大地,也谓大自然。延伸下去,则指人世间的万事万物。“文章”,意思发展成“篇幅不很长的单篇作品”或泛指“著作”,其实也与其“错综纷呈”有关。所以,这里说的“天地文章”,并不是为张大气势,而是真真切切地说,只有放开眼界,拓宽作文的思维天地,“挫万物于笔端”,才能丰富自己的写作源泉。而要真正做到放开眼界,拓宽作文的思维天地,就必须树立“变通”观念。
什么是“变通”?答曰:联想想像,多向思维,激活两头,借题发挥。什么是“两头”?这是说,一头是作文题目,一头是观点和材料。
有句话说得好:“借他人之酒杯,浇自身之块垒。”何为“块垒”?郁积于心的不平之气。推而广之,内心聚积之气,骨鲠在喉之语,不吐不快之事,皆可称之“块垒”。
“借他人之酒杯,浇自身之块垒。”认真想来,天下文章皆如是也。愈是好文章,就愈是把“酒杯”用得灵活,把“块垒”挥洒得十足。这恰是我们要说的“变通”。“变通”,就是指既要激活题目,又要激活观点和材料,而这靠的是联想和想象,靠的是多向思维。
(一)
900多年前,一场并不特别的风雨,引出了一首词--《定风波》: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词牌与词的内容大都无大的联系,但巧得很,这首《定风波》,词牌却与内容完全吻合。“定”者,“安”或“使安”也;“风波”者,既有自然界的,更有生活中、心理上的。
风雨并不特殊,而偏偏叫苏轼--且是被“乌台诗案”逼上了绝境的苏轼--赶上了,这就不同寻常。狂风暴雨,不就是他所面临的严酷现实吗?这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淋湿了她的全身,但却使他清醒了:巨大灾难降临,只有无所畏惧,安之若泰,才能不被它压垮。即使终生没于“烟雨”,又何惧哉?这便是“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正如前人所云:“此足征是翁坦荡之怀,任天而动”,“道眼前景,以曲笔直写胸臆”。(郑文焯《手批东坡乐府》)
(二)
2005年,某地摸底考试,作文题是:
一只老骆驼又一次穿过了号称“死亡之海”的千里沙漠,胜利凯旋。马和驴想找这位英雄介绍经验。“其实没有什么好说的。”老骆驼说,“认准目标,耐住性子,一步一步往前走,就到达了目的地。”“就这些?”马和驴同声嚷道,“一点儿也不精彩!太令人失望了!”
--其实真理都是很简单的,就看你去不去做了。
请以“真理其实很简单”为话题,写一篇文章。
考生甲以“一蓑烟雨任平生”为题作文,他说:
“宁静以致远,淡泊以明志。”
千里沙漠,被称为“死亡之海”,可见自然环境的恶劣。白昼,在炎炎的烈日下,地表温度能煮熟鸡蛋;深夜,寒风凛冽,气温骤降,有时还大雪纷飞;还有成群饥饿的野狼,夜色中间双眼闪烁着绿荧荧的寒光。更不用说什么食物、水。然而,骆驼成功了,在它看来,真理其实很简单,只要做起来,认准目标,一步一个脚印。
载誉而归,老骆驼晋身“英雄”的行列,多么荣光!然而,一句“其实没有什么好说的”,却把它轻轻抹过,在老骆驼看来,只要做起来,认准目标,一步一个脚印地走,真理,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只有那份过人的“宁静”,才足以穿越“死亡之海”;只有那份清醒的“淡泊”,才足以面对成功的辉煌。
“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
(三)
一模考试,作文题是“渗透”。考生甲胸有成竹地写下副标题:一蓑烟雨任平生。
往事千年,一场豪雨!
雨水,浇湿了沙湖道中一行人的衣衫,让他们狼狈不堪;雨水,更浇到了那位啸雨吟风者的心头,点点滴滴,渗下去,渗下去,滴滴透骨,竟渗透了他心灵。
于是,一首《定风波》迸射而出: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好一个“一蓑烟雨任平生”!这里,消尽了先前的惶惑,消尽了昔时的无奈,更消尽了那临风悲叹的自怨自艾。
好一个“一蓑烟雨任平生”!这里,自有几分苦涩,但却更有几分自信,几分坦然,更多的是深透通彻的清醒。
千年前的这场豪雨啊,你罪莫大焉:是你,如此残酷地折磨着一个失意的落魄者--而折磨落魄者本身就是一种残酷--他刚刚从高悬的达摩克利斯剑下逃脱出来,还没有来得及定一定神;而他,却本应是我们民族的骄傲啊。
千年前的这场豪雨啊,你功莫大焉:因为你造就了一次重大的转折,可以说,这也是中国文化史的一大转折--一个踌躇满志、一路青云,希图“济天下,报君恩”的苏轼消失了;而作为中国文化史上亘古巨人的苏轼,却从黄州大地,不,从中华大地上上站起来了!
这渗透心灵的雨,深深渗入了中华文化。
看到二模作文题“极限”,考生甲丝毫没有惊慌,几分钟的沉思,他整理好思想的碎片,想到,“乌台诗案”使苏轼遭受了空前的大劫难,他所面临的,是种种不堪忍受的屈辱,是峻法严刑的拷问,是死亡的威胁,他几乎崩溃,几次想到过自杀;被贬黄州,生活上、精神上的折磨更是接踵而至……他被无情地推入深渊,面临着人生的极限。但是,经历了艰苦的思想历程,倔强的苏轼不仅挺下来了,而且把这灾难融入了自己的生命,在黄州大地上,他又站了起来,而且站得更高,更稳。好,突破极限获新生。想到这里,考生甲又一次写下副标题:一蓑烟雨任平生……
(四)
2005年高考,作文题--说“安”。考生甲再一次加上了副标题:一蓑烟雨任平生,然后写道:
“乌台诗案”,苏轼以“讽刺新法”、“讪谤朝廷”的罪名被逮捕,受到严酷的拷问,差点儿被判死刑。经过举个月的折磨,死罪已免,活罪难饶。他被贬黄州,“责授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署公事”。说是“安置”,然而,他此番的经历,可是大大的不安。
来到黄州,他首先遇到的是生活上的种种“不安”:无处安居,只好寄寓僧寺。人在困厄中,总盼亲人在身边,也是精神上的一些安慰,而衣食困窘的苏轼,甚至害怕妻儿来到自己身边,难以养活。他的亲笔记载,都真实地反映了苏轼当时极为不安,穷愁潦倒的生活与心境。
其次,政治上、也即人生道路上的沉重打击,给他的心灵造成的切肤的伤痛,更搅得他不能“心安”。刚刚经历的一场严酷的文字狱,“几至重辟(杀头)”,这不能不使他的心灵笼罩上沉重的阴影。
政治上的失意,仕途中的挫折,人生道路的坎坷,对一个封建时代的文人,这几乎意味着断送了一切,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前途,什么作为,什么国家社稷?哪里还谈得到一个“安”字呢?从天而降的厄运,是挑战,是考验。是消极沉沦,还是重新振作?是怨天尤人,自怨自艾,还是直面灾难,经受考验?
不是没有过彻心的苦痛,不是没有过犹豫和彷徨,不是没有过压抑和郁闷,然而,在这人生的洗礼中,在这惊涛骇浪的冲击和狂风暴雨的袭击下,作为中国文化史上的巨人,苏轼,你,挺过去了,站起来了,你,成熟了,安然了!但是,这份安然,又使你又不能再安静下去了,终于,你那如椽的巨笔,饱蘸着浓重的墨水,不,那是饱蘸着你对人生的大彻大悟,饱蘸着几千年中华文明的积淀,挥洒出来,而且一发而不可收了。连你自己都惊异道:“新阕甚多,篇篇皆奇!”“秀句出寒饿,身穷诗乃亨!”
由于你这份安然,也由于你这不能“安静”的行动,黄州时期,竟成了你文学创作的黄金时代。正如余秋雨先生所说:“苏东坡成全了黄州,黄州也成全了苏东坡。”
(五)
由于苏轼多方面的巨大成就,由于他更多的人民性,由于他时时闪现着智慧光芒的睿智思想,由于他超凡脱俗的旷代才华,千年以来,他受到那么多人的爱戴而有口皆碑;更由于生活经历的丰富性,他常常成为人们谈话的话题及内容。自然而然,学生们在作文时,也往往喜欢用东坡事迹作话题或材料,毫不夸张地说,有作文处尽可以有东坡。这正是因为,苏轼的精神与思想,早已融入了中国的文化与历史,还在影响着我们生生不息的文化创造和传承。
有人说:“这首《定风波》,苏轼是在对人们说:‘我嘛,怎么都行。’一个陷于怎么都不行的处境的人,却能怎么都行,这个人肯定就是苏东坡!”
妙哉,斯言!
“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真正的内涵是什么?它有多么丰富?这肯定只有东坡在天之灵才能回答。
我们这里有一个比喻来谈谈看法:
一只蚂蚁,它身负重物,艰难爬行着,小小的沟沟坎坎,就是那么难以逾越,一分一寸的高度它都感觉至深;一只燕雀,可以飞过两三丈、蹿上三五尺,它飞蹿林间,几丈几尺的高度,它也能够察觉;但是,那搏击长空的雄鹰,翱翔千仞,翼触青云,背负苍天,它俯视地面,嗬!满眼是广袤的山川和平原,哪里还分得清什么沟沟坎坎、树枝树梢,什么几寸几分、几丈几尺?
东坡啊,自然,你就是那翱翔蓝天的雄鹰!在你的视野中,沟沟坎坎亦如平地,风风雨雨其奈我何,漫漫人生路上,“乌台诗案”又算得什么呢!
(六)
苏轼的一首《定风波》,本是借他人--自然界--“风雨”这个酒杯,来浇自身“乌台”这个块垒,不想成了千古绝唱。时至于今,它又被作为基本立意或主要材料,运用到4篇重要的考场作文中,却毫无牵强之嫌。其实,这还远远没有穷尽。这里,我们不妨设想,纵向来说,前几年高考作文题中,诸如全国卷“心灵的选择”、“情感与认知”、“遭遇挫折和放大痛苦”,上海卷“面对大海”、“杂”,北京卷“规则”、“转折”、“包容”,哪一个不能把这首词和苏轼其他材料当成绝好的内容?横向来说,仅以今年高考试题为例(见表格),又有几个不能把这首词和苏轼其他材料当成绝好的内容?2003年北京高考有篇极为感人的满分作文,题为《十个海子的复活》,该文的小作者在高考复习阶段,无论面对什么作文题,都以自己热爱并熟悉的诗人海子为题材,写出了不少好文章。在“变通”这种思维方式中,我们似乎发现,原来,作文材料本身不是死的,而是活生生的,是作者把它激活了,使它焕发出勃勃的生机。苏轼是活的,“乌台诗案”是活的,《定风波》是活的,海子也是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