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随笔(二题)

发布时间:2016-3-5编辑:互联网

                  

                                          韩德民

 

                 一 世界:故事与反故事

                         

                               ①

 

    我游荡街头。

    少女,灵巧似伞,旋出五彩之梦。行人匆匆,喧声鹊起。母亲、

老人、太阳、儿童、碧兰碧兰的天空…叫。贩叫卖声不绝于耳。万

象纷呈,六根不净,然一片虚空。

    墓然回首,四目相对,我怦然心动。颤栗掠过,潮水漫起,音

乐自远方奏响。

    我看到了存在-一的定义?

 

                            ②

 

    我烦躁难安。

    那是上帝的魔杖?那是撒旦的诱惑?那是一束奇异的光,瞬

间烛照了全部的既往历史。所有所有的混饨、杂乱、模糊、昏昧,

所有的无,只是到了这里才得以结束。

 

                            ③

 

    大地坦荡,百鸟争鸣,唯伊渺渺。上天入地,揪然霜鬓。汉之

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水矣,不可方思。四季往复,生老病死。六

道轮回,树犹如此。明月当空,海誓山盟。巨大的欣悦,神秘的忧

伤,冲动的激情……一个崎岖漫长的旅行。

    我渴望一个--故事。

                            ④

 

    故事是痴情的,它辗转相续。恬淡是反故事的,它淹没一切

有的光彩。

故事是偏执的,它抱柱而殁。洒脱是反故事的,它茕茕独歌。

    故事一以贯之。随机是反故事的。

    两次踏进~同条河流是故事的,一次踏进的被看成非同一

条河流,就是反故事的。

    太阳沿固定轨道运行,草木按确定特性衰荣,于是有过程、

有长度、有时间,有关系、有规定性和变化性,有物是人非之慨和

乡音未改之叹。于是有起始、有发展、有高潮、有尾声。

    我是父亲的儿子、妻子的丈夫、学生的老师……于是有顺

序、结构、中心、主次;秩序分明、等级严然,有归属有依托,有里

有外,有远有近,有前后左右……

    于是情人令我陶醉,老人令我尊敬;于是有是非,好坏,有道

德伦常真理谬误,有肯定否定爱恨忧惧,有纠葛矛盾交流反复,

有激动不已,愤怒难耐;于是有争执、探讨、切磋,于是有了故事

得以展开的一切或隐或显、或打斗或抒情。或悲凉或得意的入生

世相。

      如果爱是恨,好是坏,昨天没有任何规定性地就转换成了今

天,今天就是明天,如果没有界限、区别,有的只是弥漫的整一的

自由,没有长度,过程,融汇古今,复合你我,混淆主体客体,还有

没有故事呢?

    我就是我,绝对自足,~无牵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天马

行空,独来独往;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抹去了家园、社团、血

缘,漠然永亘的不可言说,还有没有故事呢?

    情人昂起古怪的面孔,父亲眨动幽亮的双眼,三岁小儿胡言

乱语,俺饰着内心的诡诈,水瓶里淌出马尿,乳妇哺养着耗子,可

怖的高墙包围着我,孤独呻吟,一切的冠冕堂皇都是欺骗,恐怖

后的无奈,醉眼情情,睡意惺松,无所事事,不知有汉,无记魏晋,

还有没有故事呢?

                              ⑤

 

      变化缓慢得让人难以察觉的时代,狭小熟悉的空间环境,有

限客体与单薄的主体相互适应。对感知阈限内的有,以至超验领

域的无,都能凭经验和信仰加以有效的整理。借有以推测无,以

无来统驭有。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乐此不疲。无

任其无,有即此有。经验和信仰,二元互补,各司其职。播种以待

收获,积善行德,而神明有知。因果有线,他生来世,即可图报也。

故事因而产生并流行了。那是古老的故事,也是朴素、单调的故

事。经验肤浅,信仰幼稚,却也因而毫无虚妄。一切都叙述得清

清楚楚,井井有条。尧舜荣纣,先祖至圣神明,时间之前的时间,

空!司之外的空间,融融春意,童子六七八,冠者五六人……快哉

此在之宇宙,快哉衷情的故事。

      近代理性的崛起,驱逐了全部的盲信。锐利的斯芬克斯之剑

执意对一切重加检讨。得意洋洋,兴致勃勃,它迅疾地扩展着自

己的地盘。秋风扫落叶般涤荡着模糊、不确定和超验。它相信世

界有统一的可阐明的规律,此在与彼在,太阳与月亮,男人与女

人,矛盾律,因果律,排中律,诸如此类,概莫能外。它无法容忍有

与无的界限。构成经验基础的时空构架无限放大。经验理性坚

信,构成人类对象的只能是有,是可以规定认识的存在,而不能

是无,不能是无法规定认识的存在。虽调然相异于中世纪经验信

仰的二分,却也依然上勾下联,有上有从,有共同的趋向爱好和

普遍的评判规则,其细致程度更空前绝后。于是,我们看到,故事

大大地风靡了。整体中的个体,个体所从属的整体,美丽、丑陋、

英雄、恶棍、高贵、平庸……互相对立而又沟通,牵一发而动全

身。生活节奏加快,时间空间都变得凝重。结合与分裂,妥协与

冲突,都分外明朗起来。戏剧性增强,一个高产故事的时代。于

是有近代小说的登峰造极。

    可理性将为自己的狂热无忌付出代价。几乎从傲然宣告上

帝已死的同一天起,它就开始几乎是不可逆转地向自己的反面

蜕化。

                           ⑥

 

    如果承认只有自为的在才是真正的在的话,那么可以说人

类意识、人类理性所可至没的范围属有,而此范围之外则属无。

无与有的分界是不断变化的。理性使人类在有界之内的生活尽

情适性、饱暖安乐,信仰则使有界之外的无界诗意盎然,和蔼可

亲。使此永恒地有限的有界面对无限的无感到一种安全,一种庇

护,一种慰藉。如果这种理性过高地估价自我,摒弃信仰的协助,

执意扩展有界之权威并达于无界,自以为能最后统揽一切、判定

一切,那么它就将会由于给自己加上了过重的负担而最后走向

否定自己。对无界的苍白乏力,使其对有界的考察也成为值得怀

疑的了。自我意识从无那地碰壁而回,再观有界似亦丧失了自

信,而觉出某种荒诞,某种不可思议的压迫,某种难以把握的陌

生。当然,我们没必要重复关于实际生活领域里,社会与个体,理

性与感性离裂化在这个过程中发挥的刺激作用。

    崛起之后的理性走向萎缩,人们用怀疑的目光盯着它。

    人们甚至不再相信时间,不再相信秩序。

    人们相信一切确定的都是不确定的,白昼原来可能就是黑

夜,太阳原来可能并非红色,一个陌生女人原来就是他自己的结

发之妻。他发现自己一天早上从梦中醒来就变成了甲虫。我不

是非我,我也不再是我。没有什么好沿袭因循的,没有什么可借

以进行评判的。剩下的仅当下此在。霎那即永恒,宇宙即我心。

我死后纵然洪水齐天也没关系。一切无法把握,一切没有沟通联

系,于是一切没有区别,于是把握一切。

    天地无情,以万物为刍狗。人们白眼着浅薄无聊的故事。

    于是意识流,于是超现实主义,于是解构主义、后现代主义,

于是普鲁斯特、残雪、罗布-格里耶,等等。

    但毕竟,人还要生活,还要小学、中学、大学,还要父亲、儿

子、孙子,还要受孕到临产等待三百个日出回落,于是仍然有事

件、有过程、有延续,于是仍然有联系、纠葛、恩怨,于是仍然有故

事。

                             ⑦

 

    故事是理知的,神秘是反故事的。

    故事是古典的,反故事是现代的。

    然而执着是有限度的,洒脱是相对的。人们感觉到了瞬间永

恒和精神物质交感归一的神秘律动,却也逃弃不掉生老寿天,伤

别怀!日。人们抛弃了王公贵族,赶走了英雄超人,却仍又要树立

某种新的模式、典范甚至权威。多元参照、互补融和的时代。于

是有小说的变迁。

                            ⑧

 

    这个有区别又无区别,一而多、多而一,不可言说又可言说

的世界,多么必然地培育滋生孕养着故事,又多么傲慢随意轻率

地碾灭着故事。

    周而复始,人们就是这样无奈而又执著地演绎着那说不尽

的伤心与醉人的故事呀。

      

               二  断章:有关生命与哲学

 

                            ①

 

    柏林大学的讲坛上,黑格尔老人不无自得地宣称,枝头的玫

瑰转瞬调零,但它却比默默不语的群山的永恒更高贵。生命之诗

的灿烂神奇,赢来过不知多少赞美的微笑和感动的热泪。在对时

空确定性束缚的超越中,生命以其最无羁的激情,给它所从来的

意义的荒原涂上了圣性的光辉,绽放出了精神现象这最美丽的

宇宙之花。作为宇宙进化过程的最高产品,它反过来获得了作为

世界存在之源泉与依归的本体的地位。精神不再意味着对自然

的否定,不再意味着排斥了物性的无,精神才是真正的有。没有

精神烛照的自然,丧失了精神之光烛照下得到形象显现可能的

寂静客体,反过来成为了无。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

日起来。你不观此花,则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

    但从人类叛离自然的第一天起,它就开始受到严厉的惩罚

与锤打。

    当夜幕低垂、群山静默、暗兰星空闪烁,血腥的狼爆、暴虐的

虎啸、阴毒的蛇蝎,疲乏地依偎着微细的篝火,他该有多少凄凉、

多少伤感、孤单,多少大海行舟样的惊慎和落叶飘零般的茫然

呀。欲贪喀怒,优畏疾死,怨憎会,爱别离,海枯焦,石崩颓,苦海

难天,人何以堪?暗蓝色的雾,凄厉而寒冷的风,宿命的必然性张

其凛然巨口,吞噬一切亮丽的在世者于浑饨之无中。生命,似乎

只是命运与命运空隙间的偶然性的风无意洒落在宇宙尘埃上的

一粒种子。这个源于无,也将终归于无的“本体”呀。

 

                              ②

 

    事物的存在就是这样错综繁复。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

也。人是一棵会思想的芦苇,也正因此,他是一棵脆弱的芦苇。人

与自然的分离,主体意识的觉醒,带来了生命之在世的意义感,

也带来了相应的不在感。此在乃向死之在。生命的脆性,这个它

源于偶然性的永恒证明。

 

                            ③

 

    生命造就了死亡。人是唯一的明白无误地知道自己将要死

去的存在。亚当与夏娃没有吃上生命之果,与他们吃进了智存在

之果一样,都是不可解脱的宿命。存在者是人,只有人才存在。山

不存在,岩石不存在,大地不存在,树木不存在,只有人才把存在

带给了所有这一切,只有人才把寂灭的花树云霞带进了此在的

敞亮中。但,也只有人才是不在者,只有他才是一个确定的退场

者。海德格尔正确地认识到时间性乃领会着存在的此在的存在,

认识到时间之为存在之领悟的境域。创作《弥勒奥义书》的印度

古哲也看到,生命来自时间,时间的流逝使生命体衰老、消亡。无

形的时间呈现出一种源脱的形象,既是生命存在的证明与标志,

又是生命不可逃离的囚笼。生命注定要在对自我的退场,在对自

我的不在--一自我生存的边际性体验的忧虑中度过一生。生存

的边际性构成了对主体优越感的最大挑战和存在意义性的不可

跨越的阈限。

 

                            ④

 

    对人来说,死亡不仅仅是某种外在于生命本身的单纯终结,

而构成了内在于主体自身的基本属性之一。死亡与生俱来的本

性,决定了它的不可逃避,死亡的不确定性,造成了它的无所不

在。也因此,存在主义才会把烦、畏、操。已等经验提升到本体的高

度来作为此在生命的规定。死亡的阴影,启谕着生命难以言说的

凄惶。

    作为人类寻找安身立命之地的最本真的沉思,哲学义无反

顾地担负起了垒筑永恒、超越生命的边际性的重任。追求永恒是

引导人类研究哲学的最根深蒂固的本能之一。柯尼斯堡的巨哲

每每称:“位我上者灿烂星空,道德律令在我心中”,豆古无限的

自然和人心中指向冥冥绝对的伦理观念构成了康德批判哲学的

基本主题。

 

                            ⑤

 

    生命边际处的暗影挥动着,使这个阳光明媚的意义本原瞬

间变得象风中的飘絮一样柔弱。哲学不可能逃避死亡这个尖锐

的课题。一切哲学思考都基于死亡这一本体性事实压力下的生

命张力。一切哲学体系的逻辑归位点都潜含着对死亡阴疆的特

定对抗模式。于是有对此在有限性的各式各样或积极、或消极、

或浅薄或高妙或流俗、或东方或西方的反应,有各式各样哲学理

念支配下的各式各样超越之路。于是,泰勒斯设想,一切事物都

由水发生而又复归于“水”,另一个米利都人阿那克西美尼则提

出,一切生成的东西,已经是或者将要是的东西,还有神和神圣

的东西,以及其他东西,都导源于无限的“气”。伊奥尼亚的晦涩

哲人赫拉克利特又找出了“火”。同样于是有“道”、有“梵”、有

“神”,有“逻各斯”有“意志”有“理念”。尽管名词各异、内涵不一,

对于哲学家来说,‘在们却无疑都意味着万物流转中的一种恒定

性,一种万事万物都据以流出产出溢出,据以获得解说,而其本

身却超越于任何其他存在之上的最后事实。哲学家们就在这最

初的原起上,这最可靠的根据上,这坚稳无疑的前提上建造宇宙

人生的大厦,建造包揽万有、参透自然入生的哲学王国,建造不

散的人生宴席,建造他全身。已投入的白日梦.建造陀总要耶夫斯

基笔下那个孤独忧伤少年梦寐以求的属于自己的“窝”,~个可

以安然放心地赔缩于其中的“窝”。

 

                            ⑤

 

    克尔凯郭尔体验到“孤独个体”的“恐惧与颤保”,体验到死

亡逼问下的忧郁、恐怖、厌烦、绝望,体验到偶然性支配厂的世俗

存在的难以把握性或说不真实性,因而提出“上帝”作为个体生

命曲折历程的逻辑终端。人必须为历经审美阶段、伦理阶段,终于

跨入作为真正“存在”的宗教阶段。在这个阶段他乃与永恒的上

帝对话、沟通,服从上帝、投入上帝,从而进入超越的无限。那是

旅入泥泞跋涉后终于可以香甜酣睡的驿站,是沙漠空旷之后终

于可以芳草委美的永远的绿洲,是大地与天空消逝了的安祥的

爱。

    但所有这些“道”,这些“水”,这些“梵”,最终都被证明只能

是沙滩上的城堡。有死之八,岂能建立不死亡屋?人去了,他的

“窝”能不消解吗?~次又一次梦幻,~轮又一轮破灭、水无止歇

的寻找,回环往复的悲歌。哲学家,你的名字叫西西弗斯吗?

    时间撕碎了哲学家,由此也证明了哲学的虚妄性。虚无之渊

用它专制而可怖的爱情,一次又一次剥夺了哲学对永恒的拥抱。

可恰如哲学家的必然死去,恰如伴随这死去的前仆后继的哲学

梦的必然破碎,哲学也必然地复活自己的爱之梦,制造出注定死

去的更多的“逻各斯”、“神”、“道”,制造出各式各样收拢万有,不

生不灭的“梵”和开启万端、翻滚沸腾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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