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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雪
梦游天姥吟留别
李白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
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
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
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
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
洞天石扉,訇然中开。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
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唐玄宗的一个媚眼,让42岁的李白变得越加自负和轻狂。哈哈哈哈,笑声一路向长安,不管风雨与雷电。这就是李白,永远有一颗赤子之心的李白,永远天真狂放的诗仙。长安三年是李白官场生活的蜜月期,也是他日后苦闷思想的潜伏期。永远不知道官场潜规则、永远不知道政治就是人际关系的他看到奸臣弄权的朝政,加上玄宗对自己提出的政治建议不甚关心,自知登上相位使“海县清一”的理想无法实现,于是辞官请归。因此,可以这么说,为了提高知名度而出仕的隐居是失败的,而真正出仕在长安做了三年的翰林待诏也是失败的。当然,这种失败并不影响李白固有的光辉。事实上,长安三年生活为他后期诗歌创作提供了丰富的动力和深度的情感支持。失意与惆怅逐渐成为李白诗歌的主旋律,问题的关键还在于,这种失意被诗人宣泄出来,自然而然地抹上了一层美丽的诗意。
《梦游天姥吟留别》这首类似于游仙诗的古风是在李白离开长安八年后创作的。八年可以打败日本帝国主义,但是没有打开李白的心结。赐金放还,在世俗人的眼里也算是领导做出了最好的安排,晚年可以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了。但是这对李白来说却是一个莫大的讽刺。第一,李白不差钱,他的诗曾被玄宗命为“三宝”之一,在一定程度上与国家货币一起流通,他的书法也是一绝。有哪一家五星级**不巴望着李白能到自己店里海吃海喝一顿酩酊大醉然后在墙壁上写几句呢。民间就曾流传“千金买壁”的故事,可以想象这么一位文化大师在群众心中的位置了。更不消说“千金散尽还复来”,他走了一路,就把玄宗给自己的钱撒完了。第二,李白需要的是精神抚慰。凡是自傲自负的人尤其在乎的是别人的夸奖。李白的追求完全是精神追求,他的理想就是帮皇帝治理好天下,然后安静地走开。用钱来打发李白,实际上对李白构成了精神侮辱。不管现实现实到什么地步,没有人有可以亵渎他人的理想的权利。所以我说,尽管过去八年,李白的心还时刻在痛。不管他怎样用酒来麻醉,用“道“来伪装,他的心一直在滴旧日的血。
把握这个情结,我们就可以很快把握这首诗的本质内容。诗眼是最后一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这句话的潜台词是,面对权贵,我宁直不弯,绝不卑躬屈膝。因为官场盛行“奴才哲学”,所以每每看到他人逢迎,甚至需要自己亦当如此时,我当然不会快乐。一个人什么时候才能“开心颜”呢?不是去的成就,不是获得**,而是服从自己的内心。内心不快乐,脸上是没有真正的微笑的。问题就在于,面对李林甫、杨国忠之流,李白能开心吗?
李白是诗歌的现代主义大师,他早就以梦境入诗了。在世界文学史上,我们完全没有必要艳羡西方的现代主义文学。斯特林堡把梦魇、鬼魂搬上舞台,让死尸、幻影、亡魂、活人同时登场的《鬼魂奏鸣曲》是在1907年,而屈原早在两千多年就写了《九歌》。李白写“梦游”既有梦境之神奇,也有梦醒之清醒。清代沈德潜说这首诗“脉理极细”,确实如此。从入梦原由写到梦中见闻,再到梦醒时分,或向往,或愉悦,或惊悚,或诧异,或欢腾,或失落,或愤慨,情感曲线变化有序。
诗的开头说瀛洲这座海上仙山难以到达,索性不就去了。而天姥山景色幻丽奇异,最关键的是山高通天,因为通天,所以可达天宫会见仙人。加上自己本来就是从天上贬下来的(贺知章语),这次去天姥山正好可以回老家一趟。
接着正式进入梦境。既然是“游”,自然要游得快意,同时又要让读者觉得游得清晰。李白先游水,后登山。“一夜飞度镜湖月”真是一个神奇的句子,也只有李白写得出来。空中一个李白轻展双臂纵情高飞,湖里一个李白同速飞行。这速度,估计跟神七有一拼。倏的一下,飞过镜湖。“湖月照我影”也是一个神奇的句子,按照常规出牌,应该是“月照我于湖中有影”才对,但这样说,一是罗嗦,二是没有诗情。作者的视角就是用湖中的那个虚幻的月亮映照空中飞行的**李白,让它将自己送到清澈见底的剡溪处。月亦多情,人愈轻愉。镜湖的水自然如其名波平如镜,剡溪的水也是碧波荡漾,猿猴清啼,清脆悦耳。接下来是登山,值得注意的是,诗人用的是谢灵运牌登山鞋,这当然和这种专利**便于登山有关,如果再联系谢灵运的为人,我们还可以看出李白与谢灵运在性格上有着诸多的相似。狂放、张扬,自以为是。穿名鞋,走天路,到达半山腰后,已接近破晓时分,海上日出,天鸡高鸣,暗示着一个伟大的场景即将出现。然而阳光总在风雨后,仙人出场是需要一个陪衬的,要么正衬,要么反衬。诗人先写迷路后的恐惧,熊咆龙吟,惊天动地。接着山雨欲来,水雾蒸腾,青空浩荡,金光闪耀。那扇神秘的山门轰然打开,神仙们身着异彩,腾云驾雾,在仙乐飘飘中列队出场。在这样的场景中,诗人是作为观众的身份来目睹仙人的仙游的,他与仙人的距离就是痛苦与快乐的距离,只能心向往之,而无法参与。
神仙们究竟有怎样的活动?李白在梦游的高潮之处突然醒来,让我们倍觉扫兴。当然,李白自己更是失意。这种惆怅是必然的,因为人世间的快乐没有办法永恒,梦醒之后就必须要面对悲剧人生。因此,李白发出“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的慨叹。“别君去兮”照应诗的副题“别东鲁诸公”,我们直到李白在东鲁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但是此刻他还是要说:我要走了,因为我不能一直悲伤下去,我得去逍遥着自己的逍遥。李白就是这样,他的不安分,其实正是自我疗伤的一种方式,尽管他不可能痊愈。他自己最清楚自己的病灶,而自己的病灶其实是社会的病灶。“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就是面向疾病社会寻找自由与尊严的一声怒喝。